《一个人的朝圣》第45章


他走过的地方,谁都可能经过这些地方。这个想法突然给他带来一丝痛苦。就在这个从前以为一定充满了胜利喜悦的时刻,哈罗德突然感到一点恐惧。他怎么会认为这些再平凡不过的地方加起来就等于更多呢?他的手指依然悬在门铃上,却按不下去。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他想起那些帮助过他的人。那些没人想要,没人爱的人,他把自己也数进去了。然后他开始想从这里开始会发生什么。他会将礼物交给奎妮,谢谢她,然后呢?他会回到那个几乎已经遗忘了的生活里,回到那每个人都用各种小事物将自己与外界隔开的世界里去。回到彻夜无眠的主卧室,而莫琳会重新搬进另外那间房。
哈罗德重新把背包拉上肩膀,转身离开疗养院。走过草坪时,太阳椅上的几个身影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没有人在等他,所以也就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到来和离开。哈罗德一生中最不平凡的一刻就这样来了又去了,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在一家小小的咖啡店里,哈罗德向一个女侍应要了一杯水,问能不能借用一下洗手间。他为自己没有带钱道歉,耐心地等着女侍应的目光一点点打量过他油腻打结的头发,千疮百孔的外套和领带,最后顺着浸满泥渍的裤子,落在他那不知道该说是穿着帆船鞋还是蓝胶带的脚上。她撇撇嘴,回头看向身后一个年纪稍大的灰衣女人,她正忙着和几个顾客说话,明显级别更高。于是她对他说:“你最好快一点。”给他指了洗手间的方向,没有碰他一下。
哈罗德在镜子里看到一张黝黑的、依稀有点眼熟的脸庞。深色的皮肤相对里面的骨头而言好像太多了,松垮垮地挂了几叠,额头和脸颊上有几道伤口,头发和胡子比自己以为得还要乱,又长厚,眉毛和鼻孔里都有毛发像电线一样伸出来。他是个可笑的老家伙,一个不合时宜的东西。和那个拿着信出门的男人没有任何区别,一点都不像那个穿着朝圣者T恤在镜头前摆姿势的人。
女侍应给了他一个一次性纸杯,里面有清水,但没有请他坐下来。他问了一下有没有人愿意借他一把剃刀或梳子,但那个穿着灰衣服的管理层马上过来给他指了指窗户上贴着的一句告示:禁止乞讨。她让他离开,否则就要报警了。他走向门口时没有一个人抬头,不知道是不是他身上有臭味。他在野外待了那么久,已经忘记什么气味是好的,什么气味是坏的。他知道那些人为他感到尴尬,心里希望能叫他们不用这样。
靠窗的一张桌子旁,一对年轻夫妇正弯腰逗着怀里的婴儿。这一幕牵起了哈罗德内心深处剧烈的痛,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还能站得直。
他回头看向管理层和咖啡店里的其他顾客,直视他们的眼睛。他说:“我想要我的儿子。”
这句话让他身体整个颤抖起来,不是轻轻的战栗,而是从身体深处发出来的剧烈的震抖。那股疼痛撕裂胸前的肌肉撞上他的喉咙,哈罗德的脸都扭曲了。
“他在哪里?”管理层问。哈罗德握紧双拳,尽量不让自己倒下。管理层说:“你有在这里见到过你儿子吗?他在贝里克吗?”有个顾客把手放在哈罗德的手臂上,用轻柔得多的声音说:“不好意思,先生,请问你是那个朝圣的人吗?”哈罗德喘了一口气。是这个人的好心肠让他崩溃了。“我和我妻子在报纸上看到了你的故事。我们有个很久没联系的朋友,上周才去拜访过他,我们还谈到了你。”哈罗德任凭那个男人抓着他的手臂说下去,但是他无法回答,也无法动一下。“谁是你儿子?他叫什么名字?”那男人问,“也许我能帮上忙呢?”
“他叫——”突然哈罗德的心狠狠一沉,仿佛从一面高墙上翻了下去,跌进无止境的虚空里。“他是我儿子。他叫——”
管理层冷冰冰地看着他。其他顾客站在他身后,好心的男人依然抓着哈罗德的袖子。他们都一无所知。不知道他心底翻腾的恐惧、迷惑和悔恨。他想不起自己儿子的名字了。
外面街上,一个年轻女人试着塞给他一张宣传单。“今晚是专为六十岁以上人士设的萨尔萨舞课,”她说,“你也应该一起来,什么时候都不算太迟。”但是已经迟了,太迟了。哈罗德疯狂地摇头,又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腿上的骨头好像不见了。“请拿一张吧,”那女孩说,“全部拿去吧。你回头就可以丢到垃圾桶里。我只想快点回家。”
哈罗德在贝里克郡的马路上跌跌撞撞,手里拿着一大叠宣传单,不知道自己在走向哪里。人们纷纷对他避走不及,但他没有停下来。他可以原谅自己的父母不想要自己,不教他怎么去爱,甚至不教他怎么表达出来。他可以原谅他的父母,还有他们父母的父母。
哈罗德只想把自己的孩子要回来。
27 哈罗德与另一封信
亲爱的加油站女孩:
我欠你一个完整的故事。二十年前我亲手埋葬了我的儿子。这不是一个父亲该做的事情。我想看到他长大后会成为怎样一个男人。我到现在还是很想。
我直到今天都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那样做。他有抑郁症,对酒精和药物上瘾。他找不到工作。但我全心全意希望他当时能来找我谈一谈。
他是在花园的棚架上吊的。他用了一些绳子,绑在我用来挂园艺工具的铁钩上。他体内有那么多酒精和药物,验尸官说他肯定花了很长时间才把结绑好的。最后的结论是自杀。
是我发现他的。我几乎写不下去了。那时我去祈祷,虽然我不信教,就像我在加油站告诉你那样。我说,亲爱的上帝,请让他好起来,我愿意做任何事。我把他放下来,但是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我太迟了。
我但愿他们没有告诉我他花了那么长的时间绑那个结。我妻子受的打击很大。她不愿走出屋子,挂起了窗帘,因为她不想有邻居来拜访。渐渐地,那些人都搬走了,没有人认识我们,也没有人知道发生过什么事。但每次莫琳看着我,我就知道她又看到了死去的戴维。
她开始和他说话。他陪着她呢,她说,她一直在等他。莫琳将戴维的房间收拾得跟他死的那天一模一样。有时这会让我又重新痛一遍,但这是我妻子想要的。她不能让他死掉,我很明白,这对一个母亲来说实在是太残忍了。
奎妮知道一切有关戴维的事情,但她什么也不说。她很照顾我。她会递给我一杯加了糖的茶,和我谈谈天气。只有一次,她说,也许你已经喝够了,弗莱先生。因为那是另外一个问题,我那时酗酒。
刚开始只是一小杯,让我撑过等待验尸官报告出来的时间。但后来我开始在桌底下藏纸袋子,里面装的是酒瓶。天知道我是怎么开车回到家的。我想如果喝得够醉,就可以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有一晚我真的失去了控制,把整个花园棚架拆了。但还是不够。所以我闯进酿酒厂做了很糟糕的事。奎妮帮我背了黑锅。
她当场就被解雇,然后就消失了。我听说有人警告她滚出英格兰西南部,如果她还知道好歹的话。我还听一个和奎妮房东很要好的秘书说她走的时候没有留下新地址。我就这样让她走了,让她帮我顶了罪。但我从此戒了酒。
莫琳和我有很长一段时间天天吵架。渐渐我们不再说话。她搬出了我们的房间。不再爱我。有很多次我都以为她会离我而去,但是她没有。我没有一晚睡得安稳。
大家都以为我徒步是因为多年前我们有一段罗曼史。但那不是事实。我走这条路,是因为她救了我,而我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谢谢。这就是我写信给你的原因。我想你应该知道你在几个星期前帮了我多大的忙,虽然我恐怕永远也不可能有你这么大的勇气。
致以我最真挚的祝福及谦卑的谢意。哈罗德·弗莱。又及:抱歉一直不知道你的名字。
28 莫琳与来访者
莫琳连着好几天都在为哈罗德回来作准备。她将哈罗德床头抽屉里放着的两张照片拿出来,配了相架;把那间最好的房间刷成淡淡的黄色,挂上浅蓝色天鹅绒窗帘,那是她从义卖商店里选的,还很新,剪短一点就能用了。她还烤了蛋糕,和一堆馅饼、希腊风味肉末烧茄子、意大利宽面、法式勃艮第炖牛肉,一起冰在冰箱里,这些都是戴维还在的时候她常做的菜。橱柜里摆了几罐用红花菜豆做的印度酸辣酱,还有腌洋葱和腌甜菜根。她在厨房和卧室都贴了待办事项清单,有太多事要做了。但有的时候,当她看向窗外,或睁着眼听海鸥像孩子一样鸣叫,她还是会有一种感觉:虽然一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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