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殇》第14章


大篇冠冕堂皇的话,无非是叫我撤兵,好掩饰你心里的恐惧。其实,想逃避这些容易得很,
你不必当共产党的兵、尽可以去喝外国人的洋奶!”
火山终于爆发了。一号到底不适应一个共产党员和一个共产党员说话的方式。司令就是
司令,参谋就是参谋。他痛快淋漓地吼叫,不惜使用些恶毒的言词。
一九六二年边境自卫反击战,在缴获的军需物品中,有一种罐头,包装相当考究,战士
们一看,“呸呸”吐着口水,整箱整箱罐头抛入了界河。罐头上印有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
裸着乳房正在飞吻。这便是极富刺激性的犒军物品——人奶罐头。多少年过去了,沉入界河
的罐头早已被冲刷得不知去向,昆仑山上却留下了一句最恶毒的咒骂。
郑伟良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迟出一号的帐篷的。大滴大滴男子汉的泪水,溅落在石头上。
昆仑山默默地承受着。
传说每个人在天上都有一颗星。在高原上每个人也一定都有自己的一座峰。伟大的人高
耸入云,平庸的人低矮匍匐。哪一座山属于父亲?郑伟良的目光停留在一片隆起的大地上。
这也许就是父亲的化身,平坦到几乎没有起伏,但就在它的上面,承担着昆仑主峰的一部
分。哪一座山属于他自己?也许在雪山深处,有一座小小的火山。它喷发了,冒出滚烫的熔
岩,可顷刻之间就被冰雪封死了。为了这次喷发,又积蓄了多少力量和时间!现在,这一切
都过去了。群山静籁,它们甚至不知道曾有过这样一次猛烈的喷发。
不,一切并没有过去。郑伟良快步走回自己的帐篷,拧亮袖珍手电,呵呵手,写下一行
行字迹。
十四
进入无人区了。一眼看去,它并不象想象中那样恐怖,只是极为荒凉。什么都没有,连
高原上无处不在的石头都没有。也许几亿年前曾经有过,风用巨掌揉碎了它们。无人区简直
就是由土黄色沙砾组成的一片死海。
甩掉老弱病残的队伍,还是极快地衰竭下去。马匹抽去运送伤员;所剩无几,剩下的因
为过度负载,比人还疲乏。只有一号的马,还算强健。一号蹒跚着,喝令警卫员离开自己,
去救护更困难的人。
白牡马垂头站在路边,如果把人的脚印称作路的话。
“拉住。”警卫员把马尾巴递给肖玉莲。
肖玉莲甚至不知道递过来的是什么东西,就拉住了它。马的力量使她向前。节省下来的
体力使她的神智刚刚略为清明了一点儿,她立刻象握着蛇一样,把马尾巴松开了。
“咋?怕踢?这会儿它连自个儿的命都顾不上,哪有力气尬蹶子。”。
“不……我能……走。”
警卫员又牵着马立在路边。他一次次向人们走去,一次次退回原地。路过的人连看都不
看他一眼,仿佛他是个不祥之物。
冰砖潮润了。时值正午,传令做饭。不过,需统一检查合格后才许下肚。
甘蜜蜜先在地上扒了个浅槽,安顿肖玉莲半卧着休息,然后开始做两个人的饭。
先得支灶。甘蜜蜜好不容易捣出两个浅坑,四周垫一圈粗砂,灶坑勉强塞得进一片干牛
粪。
该破冰了。要恰到好处地凿下一块也不容易。甘蜜蜜索性将两块冰砖对砸。乒乓一阵
后,冰裂成数块,填满两罐头盒后,开始点火。
牦牛粪燃起雪白笔直的烟缕,古烽火台上报警的狼烟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其它的人,就
没有这样的好运了。粗大的防风火柴扔了满地,阴沉的伪毛刺,滚着浓黑辛辣的烟,就是不
肯燎起火苗把自己含辛茹苦积聚的热量奉献出来。
亘古荒原上第一次升起了炊烟。无数道烟尘,使人想起钻木取火或减灶增兵之类的故
事。
歇了一会儿,肖玉莲有了点力气,她要爬起来帮忙,被甘蜜蜜死死按住。她焦渴异常,
真想把罐里刚开始融化的冰水一口气喝光。想起不经检查不能吃饭的禁令,她只好舔舔手
指,把散在沙地上的冰晶蘸捡起来吃。裹在沙粒里的小冰块噙在嘴里,象冰糖一样。
水,发出极轻微的嘶嘶声。甘蜜蜜把干粮袋里的米倒进去,顿时没了声响。她只好跃在
地上吹起火来。
旁边有位医生,正端着盒子往肚里吸溜面糊糊,见状走过来,帮着吹火。“下面糊糊要
快得多。”他说。
甘蜜蜜没答话,盛面的干粮袋已随金喜蹦坠下了山崖。
“你不等着检查了。”她问那个医生。
“若等检查的来,我的浆糊早冻成冰块倒不出来了。谁要愿意查,”他指了指胃的部
位,“到这儿来查吧。”
人们都半生不熟地吃上了。甘蜜蜜一人顾两摊,哪摊也没熟,她一急,抓起一大块干粪
就往灶坑里塞,小小的灶坑先是落沙,紧跟着四周一松,哐啷一声,一盒稀饭倒扣过来,白
生生的大米粒正好捂在粪火上,火,熄灭了。
甘蜜蜜一屁股坐在地上,捂着嘴巴肆无忌惮地哭起米。哭声惊动了四周的人们。部队快
要出发了,补做肯定来不及,一个又一个罐头盒凑过来,里面盛着或多或少的面糊和米汤。
“别哭别哭,你要是早点儿扣就好了,大家剩得还多些……”医生开着玩笑。
甘蜜蜜不理会,眼泪顺颊涌流。
“蜜蜜,眼泪也是水啊,”肖玉莲说,“我不吃了。你快把那盒喝了吧!”
甘蜜蜜不听她的,将另一盘夹生的稀饭分作两份,把多一点儿的捧给肖玉莲。
肖玉莲不再推辞,一口气将上面的稀汤喝完,把盒放在沙地上,淡淡地说道:“我实在
是吃不了。你倒了算了。”然后,合拢了眼皮睡觉,任凭甘蜜蜜说什么,她都再不开腔。直
到集合号响,甘蜜蜜才将剩余部分喝了。
无人区在短暂的惊愕之后,开始了疯狂的报复。飓风挟着漫天黄沙滚滚而来。砂石填平
了人的耳轮、眼窝、头发的每一根缝隙、皮肤上的每一条纹路。肺腑里都塞满了沙尘。行进
中的军人,象一排排沙柱。倒下的人象一座座沙丘。风沙极大地迟滞了部队的速度,原定两
天走出无人区的计划彻底破灭。
已经是第四天了,最快也得到傍晚才能走出这片死亡地带。
这是一支逐渐干枯的队伍。全军涓滴皆无。带冰时虽已留足余地,但冰砖分割时多有遗
失。狂风又加速了水分的蒸发,一部分冰直接由固态气化了。当然最主要的,是行军时间拖
延了一倍。
已经远远地望得见雪山了。银白色的冰雪,闪烁着诱人的光彩,非但不能解渴,反倒更
使人感到难以忍耐。曾经诞生了无数条江河的昆仑山,此刻冷酷地看着这支部队走向死亡。
“杀马。”一号向他的白牡马走去。
白马驮着几个背包,它那曾笔直而富于弹性的四蹄,如今无力地屈曲着,曾象白缎子一
样闪亮的皮毛被干结的汗水和泥污粘结成缕,肮脏地垂在那里。它充满信任地盯着一号,相
信主人总有一天会把它领到一片丰美的草原上,恢复它往日的神威。
一号取下它的负载,伏在它的耳边说了句什么,白马顺从地卧下了。冰凉的沙地使它打
了一个寒颤。
一号拿过一条背包带,将它的后腿绑在一起,又用一条背包带,将它的前腿绑在一起。
白马似乎意识到了某种危险,惊恐地看着一号,但它仍一动未动。
一号又用一根粗壮的绳子绕在马颈上,把两头递给几个高大的战士,交代道:“如果它
不动,就不要……勒。”最后一个字说得十分困难。
一号伸出手,象往日赞赏白马时一样,拍拍它那有着一块菱形黑色图案的脑门,然后,
用手指轻轻合上白马美丽的有着长长睫毛的眼睛。
白马无声地躺在那里。除了它的腹部象风箱似地紧张起伏外,安静得象失去了知觉。
郑伟良拿起匕首要上,一号拦住了他。自己用手触摸到动脉搏动最明显的地方,猛地将
匕首刺了进去。白马剧烈地痉挛了一下,痛苦地抽搐着,但它硬是没有动。大家都看呆了。
酱色的粘稠得象膏脂一样的马血喷涌出来,顺着污秽的皮毛流进早已准备好的桶内。
“快!趁血还没凝,赶快分给最困难的战士。”一号眼望别处,下着命令。
警卫员递过一罐头盒滚烫的马血。“拿开!快给我拿开!”一号几乎咆哮起来。
马血已经放不出来了。白马的躯体还在不规则地抖动着,必须趁热将血淋淋的马肉分下
去,其中残存的湿气也可以救命。一号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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