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打双灯》第4章


家的‘炮打灯’学到家了。一百个放完,春枝流着泪出屋,二话没说,跟他去了文安……哎,窦哥,这些事你咋会不知道呢?”
“只只片片听见过,可各村各庄造花炮的年年出事,年年死人,哪会连成您这么长的故事!”窦哥说,“俺倒听人说过蔡老大的死,他是惹了大仙吧?”
“说是也是。春枝嫁到蔡家第二年,也是年根底下,她做了一盘‘炮打灯’,打算三十夜里自己放,祭祖呗!她剩下一捧炸药没处放,就使高丽纸包个包儿,塞到鸡窝后边夹缝里。这地方平时绝没人去碰,最保险,谁知夜里闹黄鼠狼,偷鸡,蔡老大起身摸根木头棍子去打黄鼠狼,眼瞅着黄鼠狼钻进鸡窝后边夹缝里,这也奇了,它上房翻墙,跑哪儿去不成,偏扎到火药包上,蔡老大拿棍子一捅,嘿,正好,‘轰’地生把蔡老大炸得人飞起来,撞在屋檐上,再摔下来,成了血人……唉,怎么这样巧,又都巧到春枝一个人身上?也是命呗!出殡那天,春枝把自己编了十天十夜的两挂大鞭,足有几十万头,挂在大门两边老树上,放起来足足响了整整一夜,直叫整个村的人听着听着,都听哭了……”
牛宝听到这里,忽地翻身趴在地上,给万老爷子叩头。万老爷子懵了,忙弯腰搀扶,说道:
“俺哪句话伤着你了,快起来,快起来,告诉俺,俺赔不是!”
牛宝却不起身,脑门撞地,咚咚山响,然后抬起泪花花的脸说:“您得教俺造‘炮打灯’,您得教俺造‘炮打灯’,您得教俺造‘炮打灯’……”夏反复复只这一句话。
万老爷子更糊涂了.窦哥心里却很明白,他害怕牛宝再去惹事,但牛宝犟上劲儿的事,愈拦愈坏,因此他非但没有动阻.反也趴在地上给万老爷子叩头说:
“您成全俺哥哥吧!”
这句话像是在万老爷子脑袋里点盏灯。万老爷子先是惊讶,随后摇着头低着声说:
“要说春枝是个好闺女,懂事明理,知情讲义,可惜她天生是火命,是灾祸!你去问问文安县的光棍,还有人敢娶她做老婆吗?听俺一句吧,老弟!你只要一沾她,灾祸就扑上身,快快绝了这念头!”
牛宝额头顶着地,一动不动,说话的声音便又闷又重:
“俺、俺死活要当蔡老大。”他不会再多说一句。
乡里人之间并不靠说,哼哼两声,谁都能知道谁的意思。万老爷子叹口长气,无奈地说道:“都是命里有啊!好,都起来吧,俺教!”他屁股没离凳子,一转,旁边就是一头吊在房梁上的赶版。他使这赶版一下一个,赶出四五十个炮筒子交给牛宝。然后把桌上的火药盆子和几个料碗端过来说,“一硝、二磺、三木炭,火药就这三样东西。你要想往天上打,少放磺,多加炭,这叫竖药;你要想往横处炸,多放磺,少放炭,这叫横药。‘炮打灯’是把灯往天上送,下边一响必得用竖药。听明白了?硫磺好买,县城里铺子就卖,木炭你自己会烧?”
“俺画样子就拿木炭起稿。把柳树枝用泥封在洋铁罐里烧,行不?”牛宝说。
“这可不行!造炮的木炭不能使柳枝,只能用青麻秆。”
“麻秆倒有,可硝到哪儿去弄?”
“碱河边有的是,白花花一片片。人说文安任丘那边地上的硝更好,是火硝。”窦哥插嘴说。 
“使那硝造炮,还不如放屁响。俺告你们个绝密。你们要是说给外人,俺就使炮炸了你们——”万老爷子凑过织满皱纹的老脸,表情神秘,压低嗓音说,“你们就到俺家对面那茅厕后的墙上去刮。”
“那是尿硝啊:”窦哥说。
“谁说不是:这村里人身上全是硝,尿出来的尿烫手,结成的尿硝才有劲儿哪!我家的不行,人老了,没火力。对面崔家五个小子,个个像小牛,那硝面子才是好东西。”万老爷子说,“这硝弄回去,可不能直接使,先用锅熬,熬成水,泼在木炭上,晾干压成粉再掺硫磺。记着,一份硝炭,一份半硫磺。‘炮打灯’使竖药,还得多放硝炭!”
“那打到天上的灯,咋做法?”牛宝问。
万老爷子说:“这东西叫明子,你不会配,俺送你些吧。”
他从身后拿出两个瓦坛子,里边装着黄豆大小、药丸似的东西,各拿出几十粒,分别使红绿纸包上。“这红纸包的,打到天上就是红灯,绿纸包的打到天上是绿灯。‘炮打灯’有很多样儿,有一响一灯.有两响七灯,俗称‘炮打七灯’,可灯色都是黄色的。惟有这‘炮打双灯’,一红一绿,打到天上才好看哪!听俺爷爷说,大清时候,男的向女的求婚,就在人家房前放这炮。当年蔡老大在杨家房前放‘炮打双灯’,多半就是这意思。”
牛宝呼啦一声又趴地上,给万老爷子连叩响头,像是遇到救命大恩人。他动作太猛,差点把桌上火药盆子撞下来,幸亏窦哥眼疾手快抱住了。
待牛宝与窦哥千恩万谢告辞回去,万老爷子一人叹息、摇头,还狠狠砸了自己几拳,好像自己伤天害理、送人上西天了。
牛宝和窦哥出来就绕到对面茅厕后边。一看,沿墙根白白的,果然都是尿硝,又厚又硬,使瓦片刮下来,晶莹闪亮。两人正刮得带劲,有个孩子喊:“有人偷硝了。”吓得他俩赶紧使帽头兜上硝面子,慌张逃出村,再逃回家。
牛宝照万老爷子的法儿,买料、配料、装活,他平日里干活儿认真,可此时脑袋着魔了,总一闪一闪老年间求婚使的那一双双红灯绿灯,糊里糊涂弄不清硝炭同硫磺,该是哪多哪少,装了一半,便不敢再装。傍晚时候,窦哥来了,两人一说,窦哥笑道:
“你脑袋里净是那春枝啦,咋弄得清呢?‘炮打灯’使竖药往天上打呗,多掺些木炭不就行了!”
牛宝往药里又加些木炭。两人在房后空地上试了两个,真鼓捣成啦!一响过后,打炮筒里飞出两条亮线,一红一绿,直上天空,老高老高,跟着变成一红一绿两盏灯,极亮极艳,照得天都暗了。窦哥看去,这双灯不在天上,而是在牛宝眼里;那大眼眶子中间,绚烂五彩,烁烁照人。可窦哥哪知,刚刚牛宝往火药里加木炭之前,已经装成的一些炮,配料正好弄反,竖药成了横药!

静海县城逢四逢八是大集。今儿是腊月二十八,大年根儿,赶集是最后一遭儿,买卖东西的人便都翻几番,穿戴也鲜活多了;炮市上更是气势压人,河床上烟火连天,炸声如雷,像是开了战;两岸堤坡装鞭炮的车排得密不透风,好似千军万马列成长蛇阵。牛宝和窦哥手拿一包“炮打双灯”,蹲在一辆牛车后头,等候天晚人少。牛宝目光穿过大车轮子,一直死盯着春枝。她依旧在那歪脖柳树下,坐那驴车上,依旧黑衣服、白脸儿、红头巾,但她不像前两次木雕泥塑般纹丝不动,而是把俊俏小脸扭来扭去,东张西望,像是找什么。蔡家哥仨放鞭卖炮,忙前忙后,她却像没瞧见。
下晌后,炮市明显歇下劲来,停在堤上的大车走了许多,零零落落,不成阵势;河床中央的硝烟也见稀薄,看出一个个人来。日头西沉,景物、天空乃至空气全变暗,火光反显得分外明亮。渐渐剩下的人多是鞭炮贩子,吆喝喊叫加劲闹,无非想把压在手里的货甩出来。鞭炮这东西,压过腊月二十八,就得压上一年:地上炸碎的鞭炮屑儿,已经铺了厚厚一层,歪脖树下的蔡家人开始收摊了,也要返回去了,就这时牛宝带着窦哥突然出现在蔡家人面前。
春枝眼睛一亮,像是这才定住魂儿。
蔡家哥仨马上抄起家伙走上来。他们见牛宝立眉张目,嘴角紧张得直抖,有股子决然神气,以为并非比炮,只是要报复前仇,拼命来的:可牛宝不动手也不动嘴,他把厚厚大手平着向前一伸,掌心朝上,中央摆着一个“炮打双灯”,大红炮筒,绿纸糊顶,还使黄纸盖个鲤鱼戳记粘贴中间,鲜艳漂亮,不是画画的牛宝.谁能把花炮打扮成这个样儿?蔡家哥仨一看,立即明白牛宝要干什么,气急眼红,竹竿子给抖动的膀臂震得哗哗晌=他们回头看春枝,等待嫂子下令,他们就把这欺侮人到家的小子活活打死。只见春枝脸刷白,没一点血色,紧咬着嘴唇,两眼却像一对小火苗,闪闪冒光,叫蔡家哥仨不明白。
牛宝拿香头把立在手心的炮点着,一声响过,一对浓艳照眼的红绿双灯,腾空而起,他人也觉得随同升起,绚烂地呈现在幽蓝的晚空上。一个放过,窦哥就递上一个,一双双火弹连续不断打上天,美丽、响亮,又咄咄逼人。春枝抬头看灯,这双灯是她的过去——她最好的日子和最美的希望;而双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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