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乌鸦 迟子建》第7章


吴芬凄凉地笑了一声,说:“姐姐最恨的,是自己不是男儿身啊。男儿身是什么?仗着身上有杆长矛,哪儿都敢冲杀,没有落败的时候。女儿身呢,是纸糊的挡箭牌,一戳,稀里哗啦就碎了——”说着,又咳嗽起来。
金兰从未听吴芬讲过这么在理而又风趣的话,呵呵笑了。她转身回到灶房,特意为她做了一碗阳春面。然而,吴芬前夜吃完阳春面,第二天走的却是鬼路。她夜半时咳嗽加剧,呼吸急促,到了早晨,天边喷涌朝霞时,她大口大口地吐血,不出一个钟头就没气了,死时脸黑得跟炭似的。
三铺炕客栈出了丧事,住在这儿的客人怕鬼魂,一哄而散。
王春申没有想到吴芬这么快就跟着巴音去了,他哀叹不已。依照风俗,本该停尸三天的,可他做主只停一天,次日发丧。说是早早打发她上路,她好早点见到心上人。
王春申这天的马车便没有驶向埠头区和新城区,而是去了傅家甸的丧葬铺子。为了拉棺材方便,他卸下了平素载人的带篷的车厢,换上了低矮狭长的爬犁。他买了棺材、绸缎寿衣以及纸牛纸马,步履沉重地回客栈。由于路面少有积雪,爬犁吃重,黑马拼尽了力气,走得汗涔涔的。碰见的熟人,都不敢跟他打招呼,他们觉得王春申太可怜了。老婆活着时不是他的,死了他还得发送。而王春申心里,那一刻念的却是吴芬对他的好。不管怎的,每到深秋,吴芬总不忘给他做一身舒适的冬衣。尤其这两年,知道他在外面赶马车,关节易受风寒,给他做棉袄棉裤时,胳膊肘和膝盖那儿,不忘了多絮一层棉花。想想以后再没有女人给自己做柔软暖和的冬衣了,王春申打了个深深的寒战。
棺材一进院子,还没等王春申找人帮着卸下,金兰就从屋里奔出,打量什么稀罕物似的,绕着它转了一圈,手在上面拍拍打打的,啧啧叫着:“这么厚的棺材板,一准是最贵的!”
王春申心想,你用不着攀比,万一你死了,我也给你置办同样的棺材。
金兰拎起黑地印有明黄色铜钱图案的缎子寿衣后,更是嫉妒不已,说:“你娶我进门,也没让我穿这么好的衣裳呀。”
王春申终于忍不住,说:“你要是喜欢,就留着自己穿吧。”
金兰“呸”了一口,说:“谁愿意穿寿衣!”
王春申说:“那就别跟死人争风光!”
金兰擤了一把鼻涕,看似无意似的,将它甩在棺材上,柔声细语地说:“别的我不争,可现在你就我这么一个女人了,往后客栈的名字就改成‘春兰’吧。”
王春申火了:“谁说我就你这一个女人?我的女人海着去了!”他指着棺材上的鼻涕,呵斥道:“不给我擦干净,我就先把你装进去埋了!”
金兰从没见过王春申发这么大的脾气,她显然被吓着了,嘟囔着:“我又不是故意的。”赶紧用棉袄袖子去蹭鼻涕。岂知天寒地冻,鼻涕瞬间凝结成冰了,不好擦掉。金兰为难地看着王春申说:“天冷,都冻上了,这可不怪我。”
“你就是用舌头,也得给我舔干净!”王春申怒吼着。
金兰委屈得“哇”的一声哭了,说:“要是有下辈子,我非托生成个男的,把你当小的娶回家,让你也尝尝这滋味!”
“那得看我愿不愿意托生成女人。”王春申冷冷地说;“还有,愿不愿意让你给娶了!”
金兰认真地说:“都说这辈子的丑人,下辈子会变成美人。”她抽了一下鼻子,撇着嘴说:“到了那个地界,你想嫁我,我乐不乐意还两说着呢。”
王春申真是哭笑不得。他想,一个人太丑了,头脑就异常了吧。
第二天清早,周耀祖和张小前来到三铺炕客栈,他们是来帮忙的。王春申抱着吴芬入殓后,张小前盖棺,周耀祖钉棺盖。戴着孝布的继宝,头顶丧盆子,按照大人的吩咐,在起灵的一瞬,将它摔在地上。虽然继宝十一岁了,但他单薄,胆小力弱。那个没魂没魄的泥盆,一落地竟然立起身子,车轮般转了半圈,然后毫发未损地倒在地上。迷信说法,丧盆子不碎,死者就会阴魂不散。所以载着灵柩的马车一出客栈,金兰便骂:“我养的儿子给你摔丧盆子,你还不知足?想赖在这里不走啊,没门儿!快滚吧!”她先是一脚把丧盆子踹个稀烂,然后撮了炉灰,将它撒遍每一道门槛,说是这样鬼就进不了门了。设置好了门槛的防线,金兰又扯下继宝身上的孝布,扔进炉膛,加了劈柴,调旺炉火,将吴芬住屋封严的窗户打开,门也大敞四开着,发誓要把浊气放个干净。
埋葬完吴芬,是正午了。王春申没有回客栈,而是赶着马车,请周耀祖和张小前去泰顺小馆吃酒,答谢他们。吃丧饭总归是压抑的,三个人都不怎么讲话。可是酒过三巡,张小前忽然活泛起来,他嘻嘻笑着,说:“翟役生这个混蛋,这几天可把徐义德折腾苦了!”
周耀祖连忙给张小前使眼色,暗示他不要当着王春申的面说翟役生。
王春申倒不避讳,因为在他心目中,翟役生算不上个男人,他让张小前讲下去。
张小前说:“他缠磨徐义德,说自己吊在老家房梁上的‘高升’倒霉透了,让大火给烧了。说没它的话,有一天他死了,还成不了个全和人,非让徐义德用泥把他的玩意儿给捏出来。”
周耀祖蹙着眉问:“‘高升’是什么?”
王春申懂这个,解释道:“太监净身时割下的玩意儿,一般要埋在石灰里,用升吊在家里或是净身师傅家的房梁上,这就叫‘高升’。等太监四五十岁时,取下它,在自家祖坟‘还升’。要是没这个,他们死后连祖坟都进不去。”
“那以后说拜年话,可不敢再祝福人步步高升了。”周耀祖呵呵笑着,“‘高升’要是掉下来,里面的玩意儿让狗吃了,或是让屋顶的老鼠给糟蹋了,可怎么好?”
“翟役生的,不就是让大火给烧了吗?”张小前说,“徐义德本不愿意给他捏的,可又怕翟役生不高兴,闹他的铺子,就答应了。可是呢,徐义德捏的第一条,翟役生就不称意,嫌小嫌细,说是徐义德没把他当男人看;给他捏得粗大了呢,又说把他当成驴了。徐义德没办法,足足捏了七八条让他选,你们猜怎么着?他
还是一条没相中。最后徐义德说,那你究竟要什么样的,说给我听听?翟役生说他也不知道,因为他算计不出他那玩意儿要是不割,到了这年龄会是什么身量。说完,翟役生哭了。你们能想到他会哭吗?”
周耀祖“唉”了一声,说:“他也怪可怜的。”
王春申嘀咕道:“他好模好样的,怎么想到身后事了?”
周耀祖说:“我估摸着巴音说死就死了,他也怕了吧。”
“他要是死了,不会像巴音,还得警察给收尸!”张小前说,“金兰要是不给他收的话,他还有妹妹呢,香芝兰不会不管他。”
就这样,这三个男人,由翟役生说到香芝兰,由香芝兰说到纪永和,由纪永和又说到粮食,一直说到晚炊时节,这才尽兴。分别前,张小前动情地拉起王春申的手,说:“王哥,再物色个好女人吧,要不你也太亏了。”周耀祖则拍着王春申的肩膀,说:“兄弟,明天驾着你的马车,嘚嘚往外一跑,烦心事也就颠没影儿了!见着谢尼科娃,告诉她我老婆又做了新花样的点心,鱼松花生馅的,咸口,哪天拉她过来吧。保她吃了这点心,嗓子亮堂得能把会叫的雀儿都气死!”
王春申点着头,眼睛湿了。幸而天色已跟隔夜茶似的,昏黄昏黄的了,没人看得清。他驾着马车,回客栈的路上,蓦然想起今儿是礼拜天。谢尼科娃去圣尼古拉教堂做礼拜,等不到他的马车,会乘谁的呢?王春申有点担忧起来。
三铺炕客栈没有客人,翟役生也不在。继宝蹲在炕沿前吃橘子,继英啃鸭梨,看来金兰去过水果店了。今晚她精心打扮过了,麻脸拍了脂粉,短眉毛也被描长了,还换上了和王春申成亲时穿的棉布罩衫。这些年她在灶房捞了不少油水,愈发丰腴。虽然罩衫是洋红色的,也够厚实,但在她身上却如一张单薄的白纸;而她高耸的双乳,宛如熊熊燃烧的火焰,罩衫的纽扣快要被挣断了,真真是纸里包不住火了。
灶房飘出浓浓的肉香味。金兰眨着眼睛快活地对王春申说,她特意买了他最爱吃的羊排骨,放了八角肉桂,快炖烂了。她还说,在傅家烧锅打了一壶酒,今儿让他喝个够。
王春申说:“我跟张小前和周耀祖喝了一下晌儿,乏了,想歇着了。”
“你都多少年没陪我喝酒了,今晚就依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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