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乌鸦 迟子建》第17章


冷月,李黑子便打哆嗦。
李黑子哪一天吓疯的,喜岁最清楚了。因为他前一天见他时,李黑子穿着还正常,见着喜岁还问,是不是鼠疫来了,报纸也不印刷了。因为他在街上一份报纸也捡不到了。可是喜岁第二天再见李黑子时,他的神色和打扮都不对了。他身披麻袋片,一脚穿黑色棉欤B,一脚穿的却是土黄色毡靴,额上贴着一张镂空的纸钱,鼻梁上糊着帖膏药,简直就是庙里的小鬼出来了。
喜岁见到李黑子,问:“你这是去哪儿呀?”
李黑子兴致勃勃地说:“上天买东西去!”
喜岁明白他这是疯了,顺着他说:“天上卖什么呀?”
李黑子凑到喜岁跟前,用手弹了一下他的脑门儿,说:“我告诉你,你可不能说出去。”
喜岁点头说:“我不告诉别人。”
李黑子左右看看,四顾无人,这才压低声对他说:“知道吗,天的日子过不下去了,要把手里最金贵的太阳和月亮往出卖了!”
喜岁吐了一下舌头,说:“那你买哪个呀?”
李黑子一抹嘴说:“我买哪个?男人还不是奔月亮去的?买回家,搂着光光溜溜、圆圆乎乎、漂漂亮亮、干干净净的月亮睡觉,你说得多恣儿啊。”说着,鼻涕下来了。
喜岁说:“瞧瞧你,美得鼻涕泡儿都下来了。”
李黑子用袄袖擦干鼻涕,说:“我跟月亮睡上一年,再生个小月亮,你想想,那日子该有多亮堂呀。”
喜岁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乐了,说:“可是你怎么上天呢?又没有天梯。”
李黑子先是说了喜岁一句“笨蛋”,然后指着街边的榆树说:“望没望着,老鸹坐在上面?”傅家甸人,习惯把乌鸦叫老鸹。
喜岁抬了一下头,说:“望着了。”
李黑子说:“我爬上榆树,骑在老鸹背上,它一张开翅膀,我不就跟着上天了吗?老鸹帮我买回月亮,我也不能白了它,将来生了小月亮,就许配给它。”说完,李黑子奔向榆树,猴一样往上爬。看来他小时候是爬树好手,身手敏捷,眨眼工夫,就爬了一人多高。端坐在树梢的乌鸦开始还沉得住气,后来看李黑子越爬越高,自己有危险,一竦身飞走了。李黑子一惊,从树上跌下来。他崴了脚,一瘸一拐地回到喜岁面前,嘿嘿笑着,说:“这个老鸹飞了,下个老鸹还会来!我就不信,给它们小月亮,它们会不动心,嘻!”
从这天开始,李黑子不仅白天在街上,夜晚也在街上。巡夜的警察看见他,吆喝他回家时,他梗着脖子说:“家里一屋子的耗子,哪一个不是青面獠牙的?回去它们还不得把我给吃了?街上太平!”巡警懒得劝他,反正鼠疫中,比李黑子不幸的人多着去了。
李黑子疯了后,喜岁开始喜欢上他了,因为他打扮怪诞,滑稽可爱,像是马戏团跑出来的小丑,尽说一些引人发笑的话。而翟役生这个吊着长辫子的主儿,却令喜岁讨厌。
以往翟役生一见着喜岁,就会扑过来,也不管周围有多少人,伸出他绵软的手,强行掏喜岁的鸡鸡。得逞了,他哭丧着脸;不得逞,也哭丧着脸。他不得逞的时候,围观的傅家甸人会说喜岁:“你就让他掏吧,又不能给你掏小了。他自己没那玩意儿,怪可怜的。”
若是说这话的是男人,喜岁会反唇相讥:“那你怎么不让他掏你的?”
人们劝说喜岁时,口径一致,反驳他时却是千奇百怪的,有的呸翟役生一口,说:“我这玩意儿是给婆娘摸的,他摸,给我几两银子啊?”
还有的说:“我要是被他掏了,那东西还不得成了蔫茄子?造不出小孩子,他赔得起吗?”
最有意思的,是卖豆腐的老高头的回答:“你是孩子,那玩意儿还在长,掏一次一个样,他觉着有意思。像我这老的,不长反缩,掏着没趣儿,他才没那么傻呢。”
喜岁只能自认倒霉。人们背地都说,翟役生之所以瞄上喜岁,对别的孩子不感兴趣,是因为喜岁生得可爱,能给他带来愉悦。不管大家怎么同情翟役生,喜岁都觉得翟役生这举止下流,只要碰见,他朝东走,喜岁肯定向西,能躲则躲。有一回避不及,喜岁就近爬上一棵大榆树,翟役生追过来,候在树下,不屈不挠地等待。喜岁见翟役生在树下不胜疲倦地睡着了,他起了顽皮,将一泡尿撒下,给他下了场及时雨。翟役生迷迷瞪瞪醒来的一瞬,还真以为下雨了,他吧嗒着嘴,先是埋怨自己忘带伞了,接着嘟囔这雨水不干净,又咸又涩,把围观的人笑得要满地找牙了。
傅家甸的生意人,大都烦翟役生。他仗着自己没家伙了,是个废人,合该大伙帮他,而随意拿取人家的东西。进了烧饼铺,一文不出,拈起刚出炉的烧饼就吃;到了果品店,抓起一只梨,在衣襟上蹭蹭,吭哧就是一口。到了卤味店呢,看到柜台里金黄的牛蹄筋和水晶肘子,他不好拿到,就讨好店主说,他在宫里,也没见御膳房做出过这么好的卤味。店主明白他为什么拍马屁,虽然不情愿,也会斩一截牛蹄筋,再切两片水晶肘子给他。翟役生懂得享受,他得到卤味,就去酒馆了。进了门先向主人亮出手中的酒肴,意思是来点酒就是了,开酒馆的也不难为他,让他坐在角落里,赏他一碗薄酒。其实,翟役生最喜欢傅家烧锅的酒,可他不敢去那儿。说来也怪,翟役生在傅家甸,谁都不怕,就怕秦八碗,看见他就躲。翟役生想傅家烧锅的酒了,只能打发金兰去买。
欢迎翟役生的生意场有没有呢?当然了,比如茶园。不过,他们把翟役生当成了诱饵。只要他去,顾客就不爱走,一壶茶不够,往往还要再续。他们围聚在翟役生身边,七嘴八舌地向他打听宫里的情况,皇上吃什么,在哪儿拉屎,龙床上的铺盖什么花色的,后宫的嫔妃们哪个长得俊俏,宫里的门槛有多高,御花园里有多少种花,皇上的年夜饭有多少道菜,等等,问题多极了。翟役生说别人的事情总是眉飞色舞的,一旦被问到自己的事情,比如在里面做什么的,挨没挨过打等等,他会立刻变脸,说一句:“好没趣!”抖抖衣襟,起身走掉。
有一次,喜岁在戏园门口碰见翟役生,正要躲,翟役生说:“别跑,今儿我不掏你,给你看样好东西,傅家甸人都没见过的。”喜岁凑过去,翟役生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对银光闪闪的东西,分别套到喜岁的小拇指上,说:“哟,戴着还真合适,到底是小孩子的手哇,我的手指就套不进去。”那是一副镂空的兰花图案的银质指甲套,下宽上尖,牛角形态。喜岁问:“这是给我的吗?”翟役生一听喜岁这么说,不敢显摆了,赶紧拔葱似的,将指甲套从喜岁手指除下,说:“这可是我从宫里带出来的稀罕物,谁也不能送。你能看到,眼福不浅了。”喜岁说:“这东西有什么好?戴着它洗衣服碍事,挠痒痒又太尖了,我看什么用处也没有!”翟役生“哟哟”叫着,说:“小东西,你懂什么呀?这指甲套能打扮女人的手,还能拨琴弦呢。”喜岁说:“它拨的琴弦,发出的声儿,一准跟老鸹叫一样难听。”翟役生气得脸都青了,用指甲套冲喜岁比划着,说是他再说这东西不好,就戳烂他的嘴。那天喜岁回家,把指甲套的事说与父母,于晴秀说:“我估摸着,他出宫,跟这个指甲套有关。”周耀祖说:“你怀疑指甲套是他偷出来的?”于晴秀说:“反正女人用的东西,落到男人手里,总归是蹊跷的。”
鼠疫蔓延的时候,翟役生见着喜岁,不骚扰他了。他也不像从前那样,走路时佝偻着腰,没筋没骨的样子。如今他昂首挺胸,神采飞扬,好像每天都在过节。喜岁要是碰到出殡的和街头的死人,不敢靠前,眼泪会不由自主地流下来;翟役生逢着呢,则会快步凑到跟前,仔仔细细地打量,越看越舒心,好像一个大烟鬼吸足了烟泡,两眼放出陶醉的光辉。
人们为了预防鼠疫,什么法子都用上了。有的人迷信放血,说是每天早晨用针挑出中指的一滴血,血液就不会有毒素,感染不了鼠疫。有的说刮痧和针灸管用,中医铺的郎中,被络绎不绝的求诊者,折腾得头昏脑涨的。还有的人不食五谷,端坐家中,静心打坐,说是这样周身气血畅通,肺腑澄明,可以百毒不侵。这些法子中,最令喜岁着迷的,就是周于氏过阴。祖母一过阴,喜岁就不想到街上去了,因为听祖母历数人们前世的冤孽,是件有趣的事情。
周于氏曾因狐仙附体,把半个傅家甸的香火都聚拢过来了。失去神灵照耀的她,这些年来,过得黯淡无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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