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乌鸦 迟子建》第19章


所陷。那些横在泥路上的木板,到了冬天,由于下面的稀泥冻结了,等于是被天然的胶水牢牢粘住了,木板无形中成为了一把把铁扇子,死死压着尘土,再大的风,也休想将它们掀起来。
大雪节气的第二天,太阳未出。王春申还沉沉睡着,金兰来到马厩,把他叫醒,说是继宝病了,低烧了小半宿,想吃鸭梨,让他起来后,去果品店买几个。金兰吩咐他的时候,语气镇定,可王春申听了,急得口干舌燥,嗓子立时就哑了:“继宝又没出门,怎么会传染上?”
王春申看不清金兰的脸,因为天还没大亮,马灯也熄了。金兰站在他面前,只是一道朦胧的黑影,有点鬼魅的气象。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金兰宽慰他说:“不像是鼠疫。他眼睛红了,淌眼泪,流鼻涕,嗓子也肿了,看样子是要出麻疹了。他也真是的,继英比他小,都出过疹子了,他十来岁了,才出。越出得晚,越遭罪。”
“你敢保证是麻疹?”王春申说。
“就是鼠疫的话,你的儿子,你还不敢看了?”金兰说这话时,声音抬高了,显然不高兴了。
“我哪是那个意思呀。”王春申说,“我是怕他出危险。”
金兰的语气和缓了一些,说:“出疹子不能大意了,得看好。要是出不好,落下疤瘌,将来都不好讨老婆了。”
“那该注意些什么?”王春申边说边穿衣服,准备去看继宝。
“别喝凉水,吃点好东西。最要紧的,是不能受风。”金兰说,“反正咱这客栈如今也没人住,没客人咕咚门,风也就闪不着他。”
王春申仍不放心,问:“那得多少天能好啊?”
金兰很有经验地说:“先低烧个一两天,等疹子慢慢出来了,再高烧个两三天,疹子出齐了,烧一退,疹子结疤蜕皮,也就没事了。快得一个礼拜,慢得十天吧。”
“继宝也真会找时间出疹子。”王春申叹息一声,说,“如今做买卖的,谁还敢来傅家甸?我估摸着,水果店的鸭梨,进不来货,早空了。”
“小孩子出疹子,就跟春天下了种子就得发芽一样,他憋不住,不生受得了吗?”金兰不高兴了,“亏你还是他亲爹!”
“亲爹”这个词,王春申听来格外刺耳。在他想来,这是金兰故意在他面前炫耀继英非他所生,含有示威的意思。王春申不想沉默了,干脆也挑明了,单刀直入地说:“继英他爹疯了,往后他也没法认他闺女了吧?”
金兰“哼”了一声,说:“谁说继英他爹疯了?”
王春申说:“那个捡破烂的,不是被鼠疫吓疯了吗?”
金兰冷笑一声,说:“你以为我金兰会跟一个爱吃老鼠的在一起?!啊——呸!亏你想得出来!”
“继英他爹要不是李黑子,就是摆卦摊的张瞎子!”王春申被那一声“呸”激怒了,索性把多年来对继英身世的猜测和盘托出,“跑不出这两个埋汰人!”
金兰这回大笑起来,这笑声听上去像猫头鹰的叫声,思恕2唤鐾醮荷瓯幌琶耍诼硪膊话财鹄矗贝蛳毂恰=鹄际兆⌒Γ诳嗟亟辛送醮荷暌簧巴跽乒竦摹保缓笏担骸澳阋晕次医鹄嫉模皇羌衿评玫模褪窍棺樱磕阋蔡∏屏宋遥 苯鹄加帧芭蕖绷艘簧筇げ降兀锑套叱雎砭恰?br />
王春申气得七窍生烟。他穿戴好,洗了把脸,抽了袋烟,拍了一下黑马的背,说:“好兄弟,你也听到了,这就是我的女人,这就是我过的日子,他娘的!”
王春申走进客栈时,迎接他的是翟役生香甜的呼噜声。为了节省柴火,金兰只烧一铺大炕,所以翟役生、金兰、继英、继宝是睡在一铺炕上的。
偌大的客栈,只回荡着一个男人的呼噜声,这个男人的气息就显得强悍。好像这屋子的每一个物件,都被这气息打上了烙印,跟着姓了翟。这个早晨,王春申听着这喧宾夺主的呼噜,突然心如刀绞,恨不能取来案板上的刀,割断翟役生的喉咙。
炕沿上摆放着油灯、毛巾、水碗和痰盒,这都是金兰为了照顾继宝而预备的。这说明金兰夜里给继宝接过痰,擦过汗,喂过水。王春申看着这些物件,再看着油灯下守着继宝的金兰熬得两眼通红,心一软,对她和翟役生,也就没那么大的怨气了。
继宝这会儿睡着了,王春申怜爱地抚摸着儿子的额头和脸颊,小声对金兰说:“我看烧得不厉害。”
金兰看着天渐渐亮了,“噗”一声吹灭油灯,说:“刚才我不是跟你说了吗,现在是低烧,过两天疹子出来了,才是高烧。到时能把孩子烧糊涂了。”
“咱好好伺候着,不让他烧糊涂还不中吗?”王春申说,“等他好了病,我带他看马戏去。”
“现今满大街都是小丑,还用得着花钱看马戏吗?”金兰叹息一声,躺倒在继宝身旁,连打两个呵欠,不再理睬王春申了。
王春申知道金兰肚子里还有火气,便知趣地去了灶房,用炉钩子把残火挑亮,续上劈柴,准备做早饭。他想继宝折腾了一宿,失了不少水分,最好喝点稀的,做锅爽口的疙瘩汤吧。于是端了瓷盆,去院子北角的仓房舀面。
王春申一出门,就被冷风呛得直咳嗽。太阳出来大半个了,看来它也冻得不轻,脸蛋通红通红的。他进了仓房,见里面收拾得井井有条,萝卜干、蘑菇、干辣椒一串串地吊在柱子上,红的红,白的白,黄的黄,煞是好看;板壁上还挂着闲置的锯、镐头、镰刀以及一把把花籽。春天时,金兰会搓了花籽,贴着客栈的墙根,随意撒下。至于这些花籽能不能出,就看它们的造化了。反正每年夏天,客栈的四周,或浓或疏,总会缭绕着紫白红黄的花朵,无形中为客栈镶上了一道五彩的花边。金兰种花的时候,吴芬是不乐意的,因为她花粉过敏,花一开,她就咳嗽,流涕。还有,花儿招来了蜜蜂,有时蜇着客人,人家会恼。但越是令吴芬不快的事,金兰就越是要做。所以每年秋天,金兰收花籽的时候,格外精心。王春申想,吴芬死了,明年开春,金兰种花的热情该淡下来了吧。
仓里的粮食,有的放在低处,有的放在高处的架子上。为防老鼠,米缸盖上撒了花椒,金兰说老鼠吃了花椒,麻了嘴,就不会再打米缸的主意了。面粉呢,都放在半人高的架子上。即便如此,横行的老鼠还是能得嘴,蹿上去嗑出洞来,所以面袋没有不打补丁的。王春申打开袋口的时候,想着自己做饭,绝不能让翟役生这个狗东西吃,要不自己不就真成了他的仆人了么,因而只舀了一碗面。待他扎好袋口,又想着若是不带翟役生那一口,让他眼巴巴瞅着他们吃,又显得小气了。于是又解开面袋,叹口气,添了小半碗。
一盆喷香的疙瘩汤做好,天已大亮了。继宝和金兰还睡着,继英和翟役生倒是起来了。继英见了王春申,像往常一样,怯生生地叫了一声“爹”,王春申也像往常一样,没有答应,只是盛了一碗疙瘩汤递给继英,说:“喝吧,搁了香油。一碗不够,再盛。”
王春申不想和翟役生坐在一个桌上吃饭,他蹲在灶台前,飞快地喝光一碗,扔下碗筷,准备出去给继宝买鸭梨。这时,翟役生忽然叫住他,说是求他个事,想借用他的马车拉点东西回来。
王春申没有好气地问:“得使多长时间啊?”
翟役生说:“估摸着得一头晌。”他见王春申很不乐意的样子,又说:“反正现在马车没活儿干,也是闲着。”
王春申吐了口痰,大声嚷嚷着:“闲着怎么了,我的黑马这两年净干活了,正好让它歇着养养膘!”
翟役生不阴不阳地说:“它要是膘肥了,你就得瘦了,是不是这个理儿呢?”
王春申不愿意跟翟役生纠缠,问:“你到底要拉什么东西?沉不沉?别累着我的黑马!”
翟役生神神秘秘地说:“不发财的东西,我是不会往回拉的。那东西黑马也拉过,不沉。”
王春申一摆手,说:“你要是有本事把马套上,你就使;要是它不乐意,套不上车,我也不会帮忙。”
翟役生扭了一下身子,笑了,自负地说:“对付畜生,我是最有办法的。”
王春申火了,说:“姓翟的,你可给我记着,有的人是畜生,可黑马不是畜生!”
王春申对待翟役生,从来没有这么硬气过,更没说过如此铿锵有力的话。所以这话在这个清冷的早晨,如脱缰的野马一样冲口而出后,王春申一身轻松,无比畅快。他在去果品店的路上,甚至打起了口哨。碰见他的人,见他神清气爽,喜气洋洋的,都大惑不解。心想不是金兰快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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