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村庄里的中国》第5章


只因为某位官员的一两句话,便被削足斩首,痛何如哉!痛何如哉! 
将心比心,我是尤其能够深切体味南京市民失去大片梧桐树的悲痛的。我也非常喜欢法国梧桐,从中学校园到塞纳河畔,再回到现在居住的小区,我庆幸自己的生活一直有这些大树相伴。最美的是夏秋两季。烈日炎炎的时候,宽大的梧桐树叶为你遮出一片阴凉;待天渐凉,秋意已深,满地枯叶又让你在大自然的四季更替中感悟生命轮回,于凄凉中还能体味一丝温暖。而如果有人突然将这些树集体谋杀,甚至尸骨无存,你关于树的生命与生活,就在这停止了。 
让我深感不幸与不安的是,在相关新闻报道中,我读到有人建议通过“大树进城”的方式补救砍树给南京城带来的破坏。一切真应了“铡刀落在自己脖子上最重,落到别人脖子上最轻”这句话。为什么要如此剜肉补疮?也许,只有那些有着同理心的人,才能真正体会他人的痛苦。如果有人一棵棵买走南京城里的大树,相信南京人也会心痛。 
要建设,不要暴力;要美化,不要用暴力来美化。在随后的专栏文章中我呼吁受够了“建设暴力”的人们,抵制南京砍树的人们,也请一起抵制“大树进城”。成片大树被砍伐,让南京市民感受到家园沦陷的悲伤,如果由此再兴起一拨“大树进城”的浪潮,又将在弱肉强食中毁坏多少人的故乡?当越来越多的故乡成为游子回不去的地方,自私自利的人啊,你以为自己是在移栽古木与森林,实际上是在将他人的故乡下葬。 
一个村庄里的中国 文前部分 2。墓畔回忆录(1)
喜欢阳光与海滩的法国人说:“La vie est belle(生活是美好的)。”当才子佳人们为自己常做一些拿不出手的“坏梦”而懊恼不已时,我却只有庆幸的份儿。在大多时候,我做的都是一些美梦,以至于我在上大学时竟情不自禁,发出“一夜无梦,无异于小死一回”的感慨。 
而我在这里所说的美梦,既不是什么异想天开的事业,也不是没有马赛克的春梦,而是无数次梦见自己在飞翔——以手为翅,或飞越大地山川,落于清风秋树,或引身而上,直问碧蓝天心。及至醒时,飞梦了无痕,虽觉惆怅无比,却也知道感恩,感恩这无以言说、无人体会的自由与超越之美。有一年,我甚至为此准备了一个绘图本,以记录自己不期而至的飞梦以及时有不同的“飞行原理”。 
然而,生活并非只有美梦。自从知道老家的古树被人拐卖之后,我也做了一些不好的梦、伤感的梦。比如,就在上一篇专栏文章在《南方都市报》发表后的转天中午,我安静地躺在沙发上,伴随着《乱世佳人》的主题曲My own true love入睡,便做了这样一个噩梦: 
我开车回到了乡下,载着几位村民到附近的一个村庄。在那里,我看到许多无根无顶的枯树正被装上一辆大卡车。突然,有一位村民对我说,那不是你家的枣树么?我听后一惊,便想去问个究竟,谁知怎么也追不上那辆车了。只见那车不顾一切冲向高地,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我一向轻灵的双脚也像是被什么东西缠住,举步维艰。待终于走上山坡,坡上有家锯木场,询问主人,主人亦自称不知车子已驶向何处……在梦里,我拼命地想找回那棵树。然而,一切无济于事,竟至哭醒。 
假如我是一位电影导演,一定会拍这样一部电影,讲述一个像我这样的游子,在一个弱肉强食的年代里,徒劳无功地寻找一棵原本属于自己故乡与童年的树。而且我相信,拍摄这样一部电影,一定能在某种程度上反映这个时代真切的风貌,见证并且抚慰无数伤痛的心灵。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在漫长又如白驹过隙的人生之中,对于自己的生死,我们通常置之度外,并不畏惧。就像俏皮话里说的,我来到这世界上,并没想活着回去。维特根斯坦也说过,人是不会经历死的,因为凡是经历了死的都已经不是人了。我们虽不亲身经历死却见证了无数的生离死别,故土不再,亲人不再,往昔不再。我们畏惧的是,在自己活着的时候守不住那些美好的事物。而且,我们无一不面对这些,无一不在各自的有生之年,年复一年见证死,见证美的消亡,任凭她在可望不可及处褪尽容颜,谢了芳菲,或像金色流沙从指间流逝。就这样日复一日,一次次近乎绝望地体验什么是“人生因为有美,所以注定是悲剧”(王尔德)。 
两棵树 
细心的读者会留意到,在我上面叙述的梦里有两棵树的影子。一棵是前文提到的立于村南晒场上的被人拐卖的古树,它高大挺拔,气宇轩昂;另一棵则是我自家的枣树。两种意象揉合在一起,成就了一个有根有据的梦里故事。谓之“有根有据”,是因为它们或多或少与我年少时的生活经验与感受有关。 
就像革命时期的电影《小兵张嘎》描述的那样,乡下男孩子们最喜欢且最擅长的户外运动就是爬树。我有一些朋友,谈到自己做的噩梦时总免不了有“从树上掉下来”的情节,而我却是不劳烦夜里做梦,便在大白天里直接从树上掉了下来。在我记忆中,两次最危险的事情都发生在夏天,一个采摘的季节: 
一个村庄里的中国 文前部分 2。墓畔回忆录(2)
一次是在摘桑葚时,不留神从一棵桑树上掉下,好在肚皮有阻力,身体弹性好,当时只掉到了一半,就被树枝挡住了;另一次则是站在自家高高的枣树枝上,就在我划船一般摇向树梢之末,去摘那些熟得发裂的红枣时,谁知这树枝不堪承受,放低身段反抗,将我甩到了邻家的瓦屋顶上,做了一回“屋顶上的骑兵”。 
没有果树,何来伊甸园?在乡下,果树就是果树,它们与人为邻,应季开花,应季授粉,也被应季采摘。相较而言,这些树在城里的命运则大不相同。只要你稍加留心,就不难发现,在一些小区里或多或少也会有几棵果树,只是它们所结下的果实多半会烂在枝头,无人过问,无人采摘。甚至在冬风萧瑟、白雪皑皑的时候,你仍然会看到上面挂着许多腐烂了的果实。之所以如此,想来一是因为如今物质充裕,城里人已经彻底告别了从前的饥饿;二是因为城里人的生活充分商品化或者买卖化,人们习惯通过购买来满足自己的欲望,因此可以无视大自然触手可及的赠与,任凭窗外的果实“从夏留到秋,秋留到冬”,窸窸窣窣,自生自灭。采摘这一门古老的生活技艺,被他们忘得一干二净。 
梭罗在《瓦尔登湖》中感慨:大多数人,即使是在这个比较自由的国土上的人们,也仅仅因为无知和错误,满载着虚构的忧虑,忙不完的粗活,却不能采集生命的美果。操劳过度,使他们的手指粗笨了,颤抖得又太厉害,不适于采摘了。 
又或许是,在许多城里人眼中,再好的果树也只是风景树。就像中国一些大大小小的城市里,虽然也有万家灯火,但它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那都只是一道风景。我也因此时常在想,以人与物为风景,失去了也不在意,不正是城市里陌生与疏离随处可见的缘由与写实?许多人,虽然做了几十年的老邻居,偶尔也会互相闻见隔壁的一点点响动,一点点悲喜,却永不相识。 
祖母坟 
可怜故乡这些桑树与枣树,在2000年前后因为村庄“移民建镇”被整体性搬迁,从此人气散尽,少了生机。当村民们将原来的宅基地还给了大自然,这些果树很快被野草与藤条吞噬,没两年便一一枯死了。对我而言,由于桑树离旧宅较远,谈不上有什么刻骨铭心的记忆,倒是自家门前的那棵枣树,曾经朝夕相伴,所以一直留存内心。大学毕业那年,我曾经发表过一篇纪念祖母的短文,也算是一篇简略的“墓畔回忆录”,着重叙述了祖母与枣树的故事,以及注定会影响我一生的十七岁那年的成长。 
岁月悠悠,往事如昨,转眼间大学快毕业了。四年来,每当我在校园里低眉垂首,爱得忧郁、想得惆怅时,我总会想起我的祖母。无论我漂泊到哪里,只要想到她,我就不会寂寞无援,就不会在现实的羁绊间踌躇不前。 
…… 
祖母是患了场急病死的,前一天祖母对父亲说肚子不舒服,父亲没大在意,抑或因为家境并不宽裕,心想人老了总会有些不适的。祖母淡淡地叹了口气,似乎也没放在心上。然而第二天,祖母的病情急转直下,当附近的乡村医生束手无策时,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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