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车暂借问》第25章


〃林老伯呢?〃宁静道。
〃和朋友出去找乐子去了。〃她绒线瞄准了针眼儿,穿过去了,补起袜子来,笑问:〃新姑爷待你挺好吧?〃
〃挺好。〃她说,等林太太先提爽然。
林太太果然道;〃爽然这孩子,这么久都不来一封信。〃
〃他还在上海?〃宁静乘机问。
林太太摇摇手,补一针道:〃三月就到美国去啰!他说想出国留学,他舅舅就给钱让他去了。〃
原来他已离开她那么远了,她虚虚地想着,不大能具体地构思是怎么回事。她在地图上看见过美国,很大很大呢。
〃他……他和素云……一块儿去的?〃
林太太甩手摆脑的,夹着针漫空戳着道:〃不肯呀,不肯和素云结婚,把老头子气得够僵,两父子吵得脸红脖子粗的,到底没结得成。〃她干脆放下袜子道:〃爽然向来是不喜欢做的,不拘怎样都不依,老头子偏偏和他硬对硬。当初爽然和素云订婚我就不赞成,小孩子才多大,哪儿就定得终身大事?还不是陈老头儿起的哄,看他们俩挺要好的。订婚那晚上爽然溜了,老头子把他抓回来,那个打呀,差点儿没让他给打死。〃说着林太太拍拍胸口,真是犹有余悸。她看看宁静,道:〃现在不作兴父母之命那一套啰,婚事儿最好让小孩子自己决定。没法儿,老头子不听我的,硬说素云等了爽然十多年了,不好白白耽误了人家。屁,鬼才信,我听人说,刚抗战胜利,素云搭上了一个国民政府的官员。你知道,那时候大姑娘嫁给国民军的多的是。哼,让人家当伤风的鼻涕甩了。后来爽然回来了,死七八咧地不放。〃她拿起袜子要补,提不起劲儿,又放下了,叹道:〃我倒愿意你做我的媳妇儿,爽然偷着告诉我要和你结婚,偏偏你又不答应。〃
〃什么?〃宁静奇道,心急跳起来。
〃爽然没跟你说吗?那可奇了。他真的没跟你说?〃
宁静咬着唇,摇摇头。
林太太道:〃旗胜烧了的那一阵子……哎呀,说起旗胜我就气,爽然跟我说,是熊家那两个男孩子鼓捣的,失火那一天呗,两个人借故走了。好像是其中一个欠旗胜钱……我也不大清楚。我要到熊家理论的,爽然说什么也不让我去。那两个男孩子自小儿就好整他,这一遭儿可把爽然给整惨了,爽然又不喜欢争闲气。〃
她说得声泪俱下,用袖子揩揩。
宁静看她岔开去了,一时不好意思打断她,这时也管不得了,道:〃旗胜烧了的那一阵子爽然怎的了?〃
林太太回过神来道;〃病了呗,病得折腾来折腾去的,老头子不通气儿,要他去沈阳,回来病得更厉害,怕你等他,叫我到东九条去告诉去,我去了,找你不着,留下活儿了,老妈子没告诉你吗?〃
〃我没回去。〃宁静道。
〃哦………爽然那一病病了很长时间呀,病好了那个瘦呀,剩下皮包骨头,说要养胖了再去找你,要不然你又要不高兴,顿顿儿吃得撑撑的,唉,哪里就能胖?我说你再不去人家都嫁啰,他才去了,开心得了不得,说要向你求婚……他真的没跟你说吗?〃
宁静只是一串串任那眼泪流。
林太太看她不做声,又喋喋地道:〃唉,回来就锁在房里不出来,说什么也不出来,等他出来了;不吃东西。也不说话,我吓得要命……〃她禁不住呜呜地哭起来。
宁静很是惊痛。她想设若当日爽然和她说了,她一定毫不考虑地和应生解除婚约。可是如今,好像嫁给谁都不用太讲究。
〃哎呀!〃林太太蓦地嚷起来,道:〃你瞧我多丢三拉四的,爽然留给你一封信,托我有机会见到你就交给你的,真是,唠了这么久才想起来,要是忘了可糟了。〃她抹抹泪进去拿了。
宁静简直像等了一辈子,一颗心跳得快停了。林太太出来把信给她,她抖得控制不住,待拆开了,又抖得几乎没法看。
信封里附有两条头绳,原色约莫是浅蓝,洗得泛白了,爽然的信这样写着:
小静:
这两条蓝头绳,我揣在怀里很久了,一直忘了给你。记
不记得那年逛元宵,你和素云吃元宵,我离开一会儿,骗你
说去买冻梨?其实我是去买这两条蓝头绳,开春妈洗我的袍
罩,竟也没发现。藏在袋里那么久,真像历史一样。方才把
你那阕词掏出来,顺手也掏出这副蓝头绳,我本可把这封信
直接寄给你,但我又不能肯定是不是真想你收到这封信,如
今这封信,能不能到你手上,只看天意何在了。
爽然
她不哭的。她现在已经学会不哭了,光是流泪,一大颗一大颗地流;泪流干了,她欠这人世的,也就还清了。
这时候的东北,八路军闹得很厉害,长春被围,连带沈阳也供应短缺;风吹里弄,也吹来一些沈阳被围的传言,但那还是很遥远的事。一般人都认为只是造反作乱、不久会撤去的。但是地方上的官员逃了不少,富有人家,尤其是地主,都暂时避到北平或更南的地方去。
宁静看自己父亲没啥动静,暗里着急,问他好几次,他都推说:〃走啥呀走?走到哪里去呀?我不怕。〃她也并不是怕,谁也没法预料情形会坏到什么田地。她只担心会有人进城杀人,她不能死,她死了,她一辈子也别想再见爽然了,这期间,应生的信一封紧接着一封,向她道歉,催她南下,告诉她现在上海只剩他了,潘惠娘回印尼去了,他们在香港,不会受任何人的困扰,结婚的时候,熊柏年可以做主婚人,宁静想这也是一条路,出去了再说。她不能让自己有万一的危险,她得留着这条命见爽然。
这天周蔷来向她辞别。周蔷的丈夫小宋本是朝鲜人,家里开面馆,目前经济每况愈下,局势动乱,便打算回祖国去。
初冬了,赵家院子灰扑扑的使人念起尘寰哀意。浊浊暮云压着老去光阴,高涨的情绪都低落不自拔。宁静和周蔷并坐在西厢台阶上,想着生离和分散,她们互相知会了;但死别和重聚,她们永远也不知道。
〃不知尔珍怎的了。〃宁静捻着辫子说。
〃是呀!〃周蔷头发留长了,每边缀个浅黄花夹子,好像投错季节的春消息。她突然碰碰宁静道;〃喂,我讲个笑话你听,我也是听人家说的。说是沈阳的运输机往长春投粮食有一次把米投到住宅的房顶上去了,把屋顶打个大洞,米都掉到炕上去了。〃她说罢娇笑着,寂静里分外清脆。
宁静掩口笑了一会儿,站起来,掸掸衣上尘,走下台阶去。她陡地转身仰脸问道:〃你下星期一就走?〃
周蔷望着她俏尖的脸,点点头。宁静是第五次这样问了。
〃到大连下船?〃
〃嗯。〃
周蔷走了,只剩她一个了,宁静想。她颤着声音道:〃周蔷,我真有点怕。你记不记得,我族里的六叔,就是抗战刚胜利没多久,八路军打俺们三家子经过,被人枪决的。〃她突然跑回周蔷身旁坐下,兴奋地说;〃我跟你们一道到朝鲜好不好?〃
宁静原以为周蔷会很爽快地答应,谁知她犹豫道:〃我当然求之不得,可是我老婆婆和老爷恐怕会有意见。〃
宁静定下心来一想,实在也是。她跟周蔷去,人家就得供她米饭,十天八天没问题,长远下去,人家不嫌弃,自己都要不好意思,别说家境小康的,就算家财万贯,也不见得能毫不计较。
周蔷又道:〃而且你到了那边,一个亲人都没有,人地生疏,语言不通,将来的日子怎样过?〃
宁静吁一口气,走到院子中央,一抬头,一只灰鸽扑翅划过。
她跟赵云涛说,应生催她南下到上海与他会合,她答应了。赵云涛自然为他们小两口儿和好如初而感到欣慰,一面却叹说宁静是走星造命。宁静写信给应生约好日子,连接而来的便是话别和等待。
她这次离开,比上次抱着更大的希望。因为这次是为爽然,上次却不为什么,虽然她这希望是那么遥遥无期。
宁静临行的前一天,是个冬日晴天。因为她将要启程,赵云涛喊她多休息。好有精神上路、她坐在偏厅里,手里一本《红楼梦》,是爽然买的那一册,两腿直直地往前平伸。她念着念着,忽觉脸上一暗,抬眼一望,竟是爽然进来了,背着光,他眯着眼瞧。因为阳光太烈,她只看见轮廓,细节全看不见,仿佛只是爽然的影子来了,他的人却没来。她一阵昏眩,只觉爽然住下压、往下压,但他仍站在她面前。她迎上前去。也只是一个影子而且。爽然说话了,她用尽心力去听,怎样都听不清,耳畔老是嗡嗡响。后来他牵她的手,领她出去了;两个影子,不住地飘着,飘飘,飘远了,成了天际的两粒小黑点儿,最后连小黑点儿亦消失了,晴空朗朗地照在天上……
她一梦醒来,《红楼梦》掉到地上了,踏出院子,却是正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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