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兰成-今生今世》今生今世-第95章


還有是因為說起簷際的葡萄,我問一枝可曾有過戀人,她答說有過。是她剛
畢業女塾的那年,有個醫科大學的學生下宿在她家。但是不能希望招他為贅婿。
後來他結婚了,婚後他還來過一次,一枝敬茶上饌,他只與阿婆說話,一枝在廚
下,兩人甚麼也洠г砻餍嫩E,可是一枝知道他的新妻是不合他的意的。她道、
「自那時至今十年了,不能忘記。」而她與那人是連執手亦洠в羞^。一枝的人好
像是春雪初霽時牆根的蘭芽,尚未臨風開放。
日本真是神之國,日本的肴饌就像是供神的。一枝使我想起日本神社的巫女
,白衣如雪色,一條大紅的裙子攔腰繫在衣衫外面,非常鮮潔的顏色,臉上只是
正經與安詳,而因是年青女子的緣故,雖然素面,亦似聞得見脂粉的清香。而日
本的男人則是神。印度有隻舞,是一女子在神前焚香拜罷起舞,舞到中間,那尊
金身的神像亦下座來,與之偶舞,男性的神舞如此強烈,以致女子竟死。但是我
與一枝遠比這個更好。
我與一枝竟是兩人都洠в羞h懀В疫B愛情都尚未有,如中國民間舊式結婚,
洞房花燭單是喜氣而不激動。舊式的新郎新娘只是初相見。日本人於元日這一天
去參拜神社叫作初詣,我與一枝相識尚得幾天,連彼此的人都尚未打聽清楚,亦
好比是初詣。

我是陽曆七月底搬到一枝家。至八月中旬,去北海道各地炭礦及造紙廠演說
,池田同行。在苫小牧初識宮崎輝,他請我撸Ф礌敽?br />
到洞爺湖已傍晚,我就進了旅館,並不急於想要眺望,雖然湖水之聲即在窗
外。帝王垂旒我未見過,我只見過新娘垂旒,她眉目端然,不但非禮勿視,連好
枺饕嗖浑S便看,因為風景雖好,可是她的人遠比風景貴氣。那窗外湖水之聲分
明知道我已來了,但是我還比湖山難樱妗R畛鷮m崎及池田到湖邊走走,我亦
不出主意要泛舟。湖心有小山紅樹團團圓淨,我洠в猩先ァ?br />
在洞爺湖時,池田寫家信,我寫了一張明信片與一枝,寫得極簡單公開,等
於只是報告了程期。我與一枝相識,至此亦還不過半個月。
翌日到登別溫泉。日本的風景太像風景,我是凡到一處即刻會有想要住下來
之意的,但亦不想住在風景區,風景區與工業區一樣的太專門化,可是地獄我還
是第一次到。日本人把出溫泉的山谷叫做地獄,登別地獄在山谷中,那裏一派白
霧瀰漫,遍地佈滿硫磺,寸草不生,隨處皆是孔穴,硫磺水晝夜汩汩沸湧,一舉
步都要當心。撸思s二三十,行走時又警戒又嘻笑,真好比是一群菩薩。記得馬
一浮與人書云,「生此亂世,如人行荊棘斷垣中,各有自身莊嚴。」何況我在日
本還有閭闔人家之好。
這次到北海道去了半個月,回來卻見一枝病臥在床,半邊腮模Я似饋恚@種
病大概是小孩患的多,我鄉下叫做生朵腮。我寄給她的一張明信片,她懷在胸口
貼肉小衣裏,算著日子等我回來。我出外也心裏念著她,竟寫信給她,她以為這
是不可能的。
這回病起後,她覺得做著家務事情都有一番新意。日本人家白天很靜,男人
上工去了,孩子上學去了。一枝在廚下我也跟到廚下,寫寫文章又尋去到她身跟
前。早飯後好洗碗盞,一枝梳粧,我在旁邊看她。問起昨天買的脂粉,她笑道、
「昨天下午,我就試搽了,無人自己對鏡一生懸命的學習,為要使你歡喜,說出
來都難為情。」我說,我要與你結婚,一枝卻道、「不可,我是人妻,只要像現
在這樣子就好。」我的問是自己亦知道不夠找猓拇鹨嗍牵觞N可以這樣
不作打算!她梳梳頭又笑、「你說我生得好看,從此對鏡自己端詳,果然還好看
似的。」
以前慧文的嫂嫂說阿哥於女人是「好歹不論,只怕洠Х荨梗@話大約也是
笑我。我是陋巷陋室亦可以安住下來,常時看見女人,亦不論是怎樣平凡的,我
都可以設想她是我的妻。所以我心裏當一枝已是我的妻倒是真的。一枝每去買小
菜回來,總帶一串葡萄回來與我,是用的她自己的錢,這份私情就值千金,況又
兩人這樣天天在一起,還不是夫妻是甚麼。即如此刻我看她梳粧,只覺雖是人世
的大憂患,到了她這裏亦像小小的口紅,粉盒,梳子,夾髮針,無一不好。我寫
了首詩贈一枝,詩曰、
兵敗英雄盡 國破王風墜
尚有好女子 委婉仍敬止
灑掃庭戶淨 日色亦如洗
對此無邪人 煩憂忽可理
與君度千山 又越萬重水

一枝家裏種的葡萄比市上的遲,往年都是分贈親友鄰舍,雖然統統摘了也只
得二三籃。還有是柿子。今年這些草木之實都變為一枝待我的心意。但我在一枝
家住了兩年,前庭不過到了一二回。日本人家有講究的,前庭不種花,惟是水木
清華,對著它,使人要正襟危坐,而又灑然,可不是叫你下去踏看的。一枝家的
前庭洠в羞@樣講究,我記得柿樹就也種在那裏,而且結實不大。(犬+白)江村中山
優家,連他院子裏種的玉蜀黍都不如人家的,是因為貧,但亦是中山優的氣概。
一枝的比不上人家處亦如此使我思省,她的人看似容易被傷害,最是她與我的事
危險潑辣,她這樣幼稚,但是好像李白詩裏的、「衛青不敗有天幸」。
因為提到柿子,一枝說起敗戰直後洠в刑牵壹业氖磷酉飨碌钠ぃ徤岫紒?br />
討去熬糖。彼時她家在女塾相近的一宅洋房裏亦種有柿子,那宅洋房我一次與一
枝在就近散步時她指給我看過。這樣的房子一枝的父親遺下有五宅,敗戰後阿婆
把來三文兩束賣掉了四宅,還把一枝的和服多賣給了鄉下人,換了食糧了。說起
種種,一枝可是洠в幸稽c追惜。她對於阿婆,對於亂離的時勢,都只是一個婉順
聽話,過的日子簡直洠в羞h圖似的,如「長安少年無遠圖」這裏的氣概是自有大
信,幾乎要飛揚跋扈了,所以她與我的事亦纔能有這樣好的糊塗。
我愛在一旁看一枝開衣箱,她尚留得幾襲品級很高的和服,是她為女兒時父
親做給她的,至今如新。和服是可以在衣箱裏一世,而取出來穿時仍是新的,而
一枝的人便也有些像這樣。我開口向一枝要枺髦挥羞^一次,是向她要包袱,而
她就給了我,上繡著金線鳳凰,是她做新娘時用的,其後我寫今生今世,就用它
來包文章稿子。
我又愛看一枝穿和服。一枝平時穿西裝衫裙,有事則穿和服。和服美在外面
,艷在裏面,穿的時候與脫的時候特別有女體的清香。那襯在裏邊的是桃紅,我
叫不出名字,外穿金繡銀織襦袢,廣袖大帶,一層一層都是女心的喜悅。但一枝
對於現代枺鞫加幸环N謙虛,她穿西裝衫裙也好看。而有幾次她是為舞給我看,
特地穿起和服。
一枝舞得生澀,但是生澀亦好,因為這裏更有她的人。我看過能樂與歌舞伎
,但另外還有一種舞,如序之舞與中之舞,是穿古式的衫裙,像劍道的人穿的,
素面執扇而舞,動作簡靜大方,連不覺得是舞姿,而只是她的人端然。一枝的舞
便像是這樣,在舞與日常動作之間。
轉瞬十月二十四,一枝生日,我與她去看歌舞伎。這一天她亦特為穿和服。
與她在一道,使我對於枺┒歼@個現代大都市只是有好意。一枝在女塾讀書時,
父親還在,歌舞伎她常去看的,爾來十餘年,今日纔又與我同道出來,使人對於
歲月也只有是好意。
一枝去銀座購物或去何處訪親友,一年中也不過一二次,平時在家只管家務
,買菜購物也只在近地。原要有這樣的簡靜,纔現代都市亦可以是悠悠人世。我
不與一枝虛華,買給她的只是些家常的衣著與用物,及陪她去配眼鏡。有時我還
去小菜場看一枝買枺鳎〔藞鲆惶煅Y於午炊晚炊前有兩陣忙頭勢,一枝雜在人
叢中立於魚肆菜攤前,總不追越奔競,等著見店夥的人手稍空,纔說、「?願?
???,」像纔被父母與先生教出來的小女孩的規矩。我不禁想起曾國藩睿趽P
州十二圩的對聯、
金焦兩點 劫後山容申舊好
萬家食貨 舟中水眨瞥衅?br />
我是從一枝,纔曉得小菜場與百貨商店有著萬民的生活情意的可珍重,而且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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