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焕之》第44章


〃从现在的情势看,胜利多半属于我们这一面;长江上游的外交新故事,就是胜利的序幕。〃焕之依然那么单纯,这时候让多量的乐观占据着他的心,相信光明境界立刻就会涌现无异于相信十足兑现的钞票。他又得意地说:〃他们外国人私下里一定在心惊肉跳呢;派兵士,拦铁丝网,就因为禁不起恐怖,用来壮壮自己的胆的。你想,他们谁不知道这时候的上海市民,每一个都怀着准备飞跃的雄心,每一个都蓄着新发于硎的活力,只待那伟大戏剧的开幕铃一响,就将一齐冲上舞台,用开创新纪录的精神活动起来。这在他们的经验里是找不到先例的,要想象也没有能力;惟有神秘地感觉恐怖,是他们做得到的。〃
〃你看过钱塘江的潮水么?〃
〃没有。还是十年以前到过一趟杭州,在六和塔下望钱塘江,江流缓缓的,不是涨潮的时候。〃
〃去年秋季,我到海宁看过潮。起初江流也是缓缓的,而且很浅,仿佛可以见底似的。不知道怎么,忽然听到一种隆隆隆的轻声,像是很远地方有个工厂,正开动着机器。人家说那就是潮水的声音,距离还远,大概有百把里路。不到十分钟,那声音就变得非常宏大,仿佛包笼着宇宙,吞吐着大气,来喝破这平静悠闲境界的沉寂局面,为那奔腾汹涌的怒潮作先驱。可是,潮头还没一点儿踪影。看潮的人都默然了;激动鼓膜同时又震荡心房的雷一般的巨声有韵律地响着,大家感觉自然力的伟大与个人的藐小;那声音领导着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它不顾一切,它要激荡一切,这样想时,极度紧张的神秘情绪便塞满各人的胸膛。这正好比此刻上海人的心情。不论是谁,只要此刻在上海,就听到了那雷一般的巨声,因而怀着极度紧张的神秘情绪。预备冲上舞台的,怀着鬼胎,设法壮壮自己的胆的,在这一点上,差不多是一个样。〃
〃你好闲暇,描写看潮水,竟像他们文学家不要不紧写小品文。〃
〃当时一个同去的朋友问我,这潮水尚未到来,巨声笼罩天地的境界,有什么可以比拟?我说,古人的《观潮记》全是废话,惟有大革命前夕足以象征地比拟。刚才偶然想起这句话,就说给你听听。〃
随后两人都默然,各自踏着印在马路上的自己的淡淡的影子走去。忽然乐山自言自语说:〃我这颗头颅,不知道在哪一天给人家砍去。〃
是何等突兀的一句话!与前面的话毫不接榫。而且是在这晚上说,在焕之想来,简直全无意义。他疑怪地带笑问:〃你说笑话吧?〃
〃不,我向来不爱说笑话。〃乐山回答,还是他那种带点儿冷峻意味的调子。
〃那末,在今天,你作这样想头,不是过虑么?〃
〃你以为今天快到结笔完篇的时候了么?如果这样想,你错了。〃
〃结笔完篇的时候当然还没到,但是至少已经写了大半篇。若就上海一地方而论,不能不说立刻可以告个相当的段落。〃
〃大半篇哩,相当的段落哩,都没说着事情的实际。告诉你,快要到来的一幕开场的时候,才是真正的开端呢!要写这篇文章需要担保品,担保品就是头颅。〃
〃不至于这样吧?〃焕之怅然说。他有如得到了一件宝物,却有人说这件宝物恐怕是破碎的,脏污的,因而引起将信将疑的惆怅。
〃不至于?看将来的事实吧!——再见,我拐弯走了。〃
虽患肺病却依然短小精悍的背影,一忽儿就在杂沓的人众车辆中消失了。
这一夜焕之睡在床上,总抛撇不开乐山那句突兀的话。那句话幻成许多朦胧的与期望完全相背的景象,使焕之嗅到失望和哀伤的腐烂一般的气息。从那些景象里,他看见各种的心,又看见各种的血;心与心互相击撞,像古代战争时所用的擂石,血与血互相激荡,像两股碰在一块儿的壮流。随后,腐烂的心固然腐烂了,生动的心也疲于冲突,软铺铺的,像一堆朽肉;污浊的血固然污浊了,清新的血也渐变陈旧,红殷殷的,像一派死水。于是,什么都没有,空虚统治了一切。
他模糊地想,自己给迷梦弄昏乱了,起来开亮电灯清醒一会儿吧。但是身躯好像被缚住了,再也坐不起来。想要翻身朝外,也办不到,只把原来靠里床的右腿搁到左腿上,便又云里雾里般想:
〃这一件,我亲眼看见的……那一件,我也亲眼看见的……成立!产生!万岁!决定!这样干!一伙儿!这些声音至今还在耳朵里响,难道是虚幻的不成?不,不,决不虚幻,千真万确。〃
但是他心头仿佛翻过书本的另外一页来:
〃这样变化,据一些显露的端倪来推测,也颇有可能吧。……丢过来的是什么?嗤!是腐烂的心!……咦!污浊的血沾了我的衣裳!……那不是乐山的头颅是什么?〃
他看见乐山的头颅像球场中的皮球一样,跳到这里又窜到那里;眼睛突出着,眉毛斜挂着,切断的地方一抹红,是红丝绒的坐垫。既而知道没有看得真。乐山不是肺病第二期么?这是乐山的肺腐烂了涌上来的血。但是随即又大彻大悟地想,哪有这回事,自己一定在做梦了;停住吧,不要做梦吧。这想念倏地消逝,他又看见新年市场中小贩手里的气球似的东西,这边一簇,那边一簇,在空中浮动。定睛细认,眼睛突出着,眉毛斜挂着,原来个个都是乐山的头颅……
〃军队已经到了龙华!啊,龙华!你们起来呀,这哪里是沉沉春睡的时候!〃滞白的晨光封闭着的宿舍里,像九天鸣鹤一般嘹亮地喊出来的,是密司殷的声音。她一夜没睡熟,看见窗上有点儿曙色的时候,便溜到外边去,迎候从望平街过来的报贩。
一阵洋溢着欢喜、热诚、以及生命的活力的呼声立即涌起来接应:〃来了么?啊,我们的军队终于来了!〃
接着便是一阵匆忙而带着飞跃意味的响动;女学生们起来穿衣服,开箱笼,嘴里哼着〃起来〃的歌儿,每一个字都像在那里鹘落鹘落跳。有几个拉开窗帘,推开窗子仰望;啊!畅好的天气,初升的太阳放射出新鲜的红光。
焕之就被这一阵响动闹醒,觉得头脑有点儿晕眩。待听清楚女学生们的呼喊时,一阵震动像电流一般通过全身,他就觉得从来没有这样兴奋过,也从来没有这样清醒过;那兴奋和清醒的程度不能用语言文字来表达,除了自身感受,再没别的办法可以领略它的深浅。昨夜的荒唐可笑的幻梦、终于是幻梦罢了;好久好久抛撇不开,也只有昏迷中才会这样;在清醒的此刻,只要脑筋有一丝的精力,就会去想别的切实紧要的题目,哪里肯无端去寻那些无聊的梦思!这样想着,他霍地站起身来,披上一件短棉袄,犹如战士临阵时披上他的铁甲。
若说这当儿还能够心定神宁,那除非是槁木死灰似的废物;再不然,就是具有大勇的英雄。在两者都不是的焕之,此刻只想往外跑;他知道像钱塘潮一样壮大雄伟的活剧即刻就要开幕,他愿意当一个表演者同时做一个观览者;表演兼观览时的心情,是怎样激动怎样畅快的味道,他没法预料,急于要去亲尝。但是另外一个意念拖住了他:局势已经发展到这样,乡村师范的详细规划不是很急需了么?花费半天的工夫,把它写好了,再到外边去,才是正经呢。
然而,他又怎能够坐定下来写乡村师范的计划呢?女学生们取出买来了几天的饼干,糖果,以及毛巾、牙刷之类,一份份地分配着,用女性特有的细心这样包,那样扎,预备去慰劳她们所谓〃我们的军队〃;近乎忘形的笑语声纷然而起,使他的心痒痒的,似乎要大笑,又似乎要哭,结果只好走出房间,参加她们的工作。
一个女学生说:〃一声也不响,拿一份东西授给一个兵士,这有什么意思?我们应该说些话才对。〃
另一个女学生毫不思索地接上说:〃可说的话多得很,运货车也装不完呢。你们是革命的前锋!你们是解放之神!你们一年多的成绩,永远刻在全国民众的心上!你们的牺牲精神,展开中国新历史的首页!……〃
〃我要这样对他们说:兵,中国已经有了几千年;但是为民众的属于民众的兵,你们是破天荒!不为民众的不属于民众的兵,不是奴隶,便是娄罗;惟有你们,都不是!为了这个,我们敬你们,爱你们,赠你们一份聊表微意的东西。〃
〃好!这样说再好不过了;你就作我们全体的代表!〃大家齐声喊说,手里的工作格外来得勤奋有劲了。
〃我是一句话也不想说。〃
大家回过脸来看说这句话的密司殷;天真而强毅的表情洋溢在她的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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