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裙钗记》第28章


铺上,不知怎么,干燥温暖,像是摸着他的脸。蓝核没有答话,他不太敢看她的样子,生怕又心软了,然而他还是很知道,她的头发是一团团散开在肩上,眼睫洇染了煤油灯光的冰桔色,很有少女的情味,那脸庞是他看过的一种杜鹃花骨朵的样子,下颌比从前略尖些,清肃的样子。继续留着,只怕都要笑自己了,铺好床铺,他利索地站起来:“早点睡。”
电压很低,光线也就很昏暗,两人相对的屋里像暮色里那种乌篷船的小船舱,漫无目的地漂在汪洋上,欸乃的橹声响成一片清冽,空空满满载着疼痛。
“你去哪?”蓝杏问他。让人难堪的感情,也不看着她的脸,蓝核几乎是仓皇地逃了出去:“你又何必知道。”像是气话,不过这种情形下说气话未免显得稚气,他和她的交情,恐怕已不到说气话的深度上。蓝杏仍是坐着,脑海里丛生一簇簇杂念,如同好几个话匣子同时打开来,众声喧哗,她就被这一片混沌吞没了。
那个秋天里,经过那一次相亲,沉香和董碧水马上举行了订婚。谈不上爱与不爱,反正一订婚,所有感情都蜕变成一种规矩与日常,连同着猥琐,糊里糊涂,敷衍,热闹——种种情状都不是自主的,都是生命的描红本上的“孔乙己上大人”,等着各人循规蹈矩去描写。
订婚是在金家举行的,倒没惊动别人,只是在报纸上登了启示。那日午后,日影清决,沉香坐在靠窗的地方,面前是面大镜子,她脸上显得很明亮。她为着订婚也为着董碧水的嗜好,专门另做了一件极具东方风韵的锦蓝色旗袍。这时流行高领,即便是盛夏,薄如蝉翼的旗袍也必须配上高耸及耳的硬领,不是瓜子脸也被削成了瓜子脸,梳得油光可鉴的头便像一支花茎立挤出的花骨朵,有种萧条的美丽,而发式居然别出心裁地梳成了清末民初的垂丝刘海,蓬蓬地罩在额前,丝丝缕缕下面是一双深黛的眼,时代在她那里错乱,让人觉得她有能力挽住仓猝的时间,让一圈圈萌光的流年在她身上回光返照。
小丫头玛丽给她描眉,俯身嗅了嗅,嘻嘻笑道:“小姐莫不是喷了准姑爷送的外国香水?”“说得我那么小家子气!”沉香瞥她一眼,“我要什么没有,还这么宝贝他的东西?”然而一说完,自己却呆了呆,对着镜子抚平衣服上的皱褶,又用手轻轻按按发髻,没再说什么,她想起来到除了最爱的东西,她确实是有求必得的。玛丽看触动了她的心事,怕她又说出什么不好的话,急忙笑道:“现在是我给小姐描眉,等小姐出了阁,这任务就交给姑爷了。”沉香不等她说完,忽然握住她的手,玛丽猝不及防,一大笔就横画了过去,成了第三条浊黑的眉,唯独少了第三只清炯炯的眼睛。“你还知道画眉这样一个掌故么?”沉香问。
玛丽噘着嘴,那湿手绢一寸一寸拭去污痕:“小姐你也太看不起我了!我虽然没念过书,那些戏文还少听,那些说书场子还少去?”沉香默默的,道:“你给我讲讲。”“不就是一个叫张敞的,通过月老得知她的将来的妻子在现在是个拖着鼻涕的黄毛小丫头,他受了刺激,拿石头砸伤了那小丫头,日后他娶了妻子,发现妻子眉角有伤疤,想起少年的事,不免心怀愧疚,就天天帮夫人画眉折盖伤疤了。”沉香点着头道:“你很聪明,不过张敞的妻子不聪明。”
“怎么?”
“要知道丈夫是怀着补过的心去爱她,那又有什么滋味呢?不过,大约,怎样的爱到了结婚这里,都要乏味掉的。”
玛丽沉默片刻,勉强笑道:“这又是何苦?今天都要订婚了,还说这些。”
“你放心,我岂是不顾眼前局面的人,我是说,幸好,我跟一个不爱的人订了婚。”沉香说得很平静,整个人是一种默然的况味。玛丽眼睁睁瞅了她半晌,道:“幸好?”“既然怎样的爱到了婚姻这里都要乏味,那何必眼睁睁看着自己爱的人变得淡漠?倘若跟一个不爱的人结婚,那么一开始就乏味无情,全当是适应了,慢慢就习惯了。”玛丽先是笑了一声,继而抬着眼问:“你是说蓝核?”沉香却仍只说了两个字:“幸好……”她的音调很清晰,她也诧异自己这初次如此通透的清醒,这清醒的底色,哪怕是凄怆,她亦觉得是值得的。玛丽陪了她一会也就下楼准备了。她站起来,摊开一本英文书,迎着晚秋微凉的风朗读了一小段——等会下楼去,不过就是要显示她西学东渐的头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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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她是决计忘不了的。
董碧水穿得是极时髦的西装,水红色的薄绸,倒很有新人的感觉。那些同样的时髦青年也不忌讳长辈在场,吵着让他们“一吻定情”,董碧水闪烁地看了沉香一眼,她的表情没有变化,面上始终保持着一种薄凉的微笑,董碧水自然就俯身吻了她,那一刻,董碧水戴眼镜的脸压朝她的脸,两颊的厚重微凉,皮肤的腻脂,天整个的被遮住了,天塌了。
蓝杏这时俨然成了局外人,蓝家人的围局,时常的不去杂耍场子,时常的不回蓝家。金家因为沉香订了婚,就把蓝核辞退了,亦无闲暇照顾他家的打把势生意,兜兜转转,到头来蓝核又跟着爹回到了杂耍场子。七奶奶心里憋着气,成天跟街坊数落蓝杏的不是。她原先看不上这些邻居,她的交际圈子也不屑于把这些人列入其中,然而每每看着一个个小黑鬼似的捡煤核的孩子一串地跑过面前,她便站在门坎上流利动听地向人诉苦:“当初我真是猪油蒙了心,把这丫头留下来,到底不是亲生的,哪会跟你贴心?留着便是个祸害!”后来蓝杏听了点口风,受了刺激,索性道,算是妈白养我了,亲兄弟还明算账呢,更别说欠父母大人的钱了,一分一分算清了,我一个子一子字还。
“她还得起?”蓝七奶奶坐在炕上锉指甲,朝蓝庆来冷笑道,“她是什么东西,卖了都值不了几个钱。为什么不回家——做了娼妓了!”蓝庆来穿了对襟黑布短夹袄,敞着胸面前一路纽扣,一条腿盘在炕上,一条腿耷拉着,沉默不语地往烟斗里装烟末,忽然手指抽了一下,一堆烟末就散了一衣襟,他自嘲道:“咦,好好的怎么发抖了。”“失心疯,”蓝七奶奶瞅他一眼,“你女儿蓝杏在想你了,人家都说,孩子想你时,你不是头晕就是发抖。”“我没这个福气,想想,到底还是亲生的跟自己贴心,谁知道她会不会回来呢。”蓝庆来苦笑道,他提起衣襟想要抖掉烟末,忽然又没了兴致,惘然了一回。
然而那天晚些时候,蓝杏就回来了。这一晌日间时常落雨,空气里浸润着一抹微寒乍暖。晚春白日短,黄昏雨后,夜色潇潇,前堂门板一响,蓝杏闪身进来,猛地让人眼前一亮,穿着簇新的紫色大团花缎子旗袍,外面一件针织的白色毛线小褂,两耳坠了两片长翠环子,翠溜溜地晃在耳际,后面跟着个小丫头,手提茜红纱罩灯笼,她的脸略施了薄粉,人便如红灯映雪。两人一前一后穿过灰沉沉的院子,红纱罩灯笼聚成一点红,摄尽风致,又默默浸散开来,印入浊湿的夜,蓝核在楼上远远的看见就她们进来了。那一点红灯恍如一梦。
蓝杏回来收拾东西,她预备搬到旅馆里住。她头一件就是到蓝七奶奶屋里,很爽快地坐到炕上,叫带来的小丫头冬蕙给蓝七奶奶和爹请安,蓝七奶奶简直怔住,简直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仿佛彻头彻尾是她在撒泼。她是这样懂得事故的人,看蓝杏果真攀上了名角儿沈亭之的高枝,日后风光自不必说了,也就马上换了颜色,亲热得不知怎么才好,往日说的坏话早抛在九霄云外了——中年人的好处,在于处事总有经验可循,做惯了,熟能生巧,譬如一个老政客善于挑拨作怪,一个老裁缝善于偷布减料,一个市井摸爬了数十年的妇人,善于见风使舵。
“那以后就不回来住了么?”蓝七奶奶道,一面剥着花生米,堆成了一小堆,让到蓝杏面前,“我都习惯了看你在这院子里练功,你走了,我还真不习惯。”说着从玉镯里抽出手帕,拭拭眼角,“反正路是你自己选的,可我和你爹到底为人父母一场,要是日后受了委屈,过得不好,只管回来,啊。不过我想着,多半是我和庆来找大姑娘你告帮(旧习语:借钱)呢。”蓝杏低头微笑“嗳”着,心里不由冷笑,到时我若失了足,你蓝七奶奶还会有好脸色么,然而还是拿出一千大洋,交到蓝七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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