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裙钗记》第35章


茉儿好容易把手指塞进戒指,张着五指问邵家财:“你瞧瞧,好看么?”邵家财懒洋洋嗯了一声,茉儿马上改了颜色,冷笑道:“终究比不上人家戴得好看哪!我说你出去做什么了,原来是代我去问候你的旧情人了。”邵家财大声道:“我真是吃力不讨好,哪又来这么一通胡说?”茉儿拔下戒指道:“送我个玩意儿,我是不是就该感动得要哭,跪在你面前千恩万谢?有钱没钱,你连一次像样的婚礼都没给我办过!”“办,自然办,风风光光的,等你的孩子长大了,要他给你拉着婚纱,咱们补办一次婚礼,来个‘老来俏’!”邵家财冷笑道。“好得很,”茉儿不甘示弱,“别忘了叫上你那半老的徐娘做我们的女傧相!”邵家财一时气的说不出话,孩子一脸懵懂地乱动,艰难地从茉儿怀里挣脱,扶着桌凳,步步为营,从案下铁饼干筒子里摸出块芝麻糖,一边吃,一边看着这两个莫名其妙的大人,芝麻像宿雨,扑簌簌地掉。
半晌,茉儿忽然笑着伸出手拉住邵家财的手,拇指摩挲着他的手背,“家财,咱们不说气话,没意思透了。我有个想法,最好的。”她这样久违的温柔倒让邵家财有些吃不消,不由道:“你说。”“你知道我一直耿耿于怀的是什么,就是刚刚说的,我这人别的没什么,要面子你是知道的,你我结婚,都没正大光明的举行仪式。”邵家财不耐烦的打断道:“办!多说什么,花钱的事你最拿手!”“你听我说,我知道你心里有多不乐意,我们交换条件,我既然这辈子要风光,也不会委屈你,随你跟你的情人过去罢。”邵家财一愣,茉儿笑道:“没什么所谓,面子上,我和你还是和和美美的夫妻,私底下的事,谁管得找呢,各自快活而已。”
邵家财勉强笑道:“今天怎么了,净说疯话!”
茉儿淡淡道:“你要当它是疯话也没办法。”说着径自走坐落里坐着,在那哄孩子,脸上沾着一些极细小的光亮,虽然没有一束照到心里面。她理想中的自己应该就是这样爽快的,对邵家财,她也不可能恩断义绝的无情,她想着,她爱他或许还甚于他爱她,这样的决定,是赌气,也是赌注,她真想知道这个不再倚靠蓝家人过活的男人现在又是怎样一种心境。两人各自沉默了会。小巷里浮起杂七杂八的声音,他们都当了耳旁风。邵家财无故地倒吸了口凉气,仿佛天气很冷一样的,牙缝间的龋齿隐隐作痛,他很坦然地说:“既然你提出来,我也没什么可说的,全依你。”茉儿看着他的脸,心里涌起一种悲哀,他这话把她说成了罪魁祸首,自己好像还有点心不甘情不愿一般,占尽了好处还把湿布衫套在她头上。“好,”斜对面衣柜上的镜子里,她的表情显得很镇静,但围困在那一方镜子中,脸离得很远,眉眼里闪烁的绝望却端然在近前,低低的发髻线下面,脸颊上透着酒糟的红影子,她发了狠,“我全要最好的。” 
冬之前夜,秋凉未尽,蓝核生了小煤炉,搭着手蹲在那儿取暖。纪太太穿过院子进来,双手合十道:“楼上真冷,明天我去找人缝张厚点的被子。”说着走到蓝核的地铺前,伸手一摸,又笑了,“顺便也把你的被子带去,你不嫌晚上冷呀?”蓝核笑道:“不敢麻烦您。”纪太太瞪他一眼,道:“总跟我客气——你身边有个女人管你么?没人管!还不领情?”她对他挤眼儿笑了,白净的小窄脸在炉火光里,显得异常娇俏,像是白色瓜子仁,从前的旧事全做了磕下来的瓜子壳,连同着从前的生命碎片,黑黑白白,一扫帚统统扫开了,现在剩下坦白的一张面孔,只待细细咀嚼。蹲在地上,她玉色折褶绸裙就塌在了地上,蓝核道:“仔细裙子弄脏了。”纪太太回头看他一眼:“我以为你看不见呢。”说着起身拍落灰尘,暖哄哄热闹的气味。她是故意的。蓝核心中热出一股恍惚。
“我就说你,当时还不要那鸽子,现在照样喜欢得很,不舍得放掉了。”纪太太顺手搬了个凳子过来。
“其他鸽子跟它有个伴。”
“它有伴,可怜我蓝弟没有伴。”纪太太说着打开一只网兜,取出一个个橘子放在炉边儿上,“微微烤一下,热乎乎的好吃。”“不,”蓝核笑道,“你得把它烤得很烫,再把外面的焦皮剥了吃,那才好吃。”“真的?我试试。”纪太太像个孩子一样,果真照做了。暗沉沉的前堂屋里,蓝莲花瓣状的火苗从锅子四周舔上来,一伸一缩错动四散,碎散的火星轻轻炸响在厨房里,有种回味不及的干脆温暖。蓝核偶一起头来看纪太太一眼,她的脸脸被炉火被映成微青色,很讽刺,在别人,那脸色看上去不健康,在她,那脸色却显出一种清洁的贞亮。在某一瞬间,他的心动了动,觉得那样深幽的眼睛和沉沉的眼皮非常好看。
“简直烫!”纪太太吃了一丫烫的橘肉,被烫了嘴唇,一边吸着气,一边不失时机的瞥蓝核一眼。眼风如白鸽,倏忽飞起,栖到蓝核心底。“但舒服,就像冬天吃火锅,图的也是这个舒服。”蓝核微微笑道。
两人默默吃橘子。
纪太太的影子被炉火光斜斜映在墙上。她搬来蓝家这一久,倒也不施粉黛,面上往往只抹一层清油,于是连那影子看去都有些薄瘦。她嘴唇上的一道薄棱在墙面上留了影,长眼皮的深痕也在影子上微微突出,于是整个影儿便带了几分深目狭唇的情味。蓝核无意中看到,不由笑道:“你墙上的影子在哭。”纪太太一愣,别过脸要看,蓝核阻止道:“别动,别把影子破坏了,我讲给你听。你的侧脸正映在墙上,有一只灰白色的蛾子也落在墙上,正停在影子的脸上,好像你流了一大滴眼泪。”纪太太大笑起来,道:“你把蛾子赶走了,我在这很快活,犯不着流眼泪。”停了一会,忽然转开话锋道:“听说你姐姐要补办婚礼,叫你去做傧相呢,谁是伴娘?”“出去过的那个。”——这是蓝核现在对蓝杏的称呼,名不正言不顺,微微有些怨气,他也不提她名字,像练功里的一摆手一移步,他想要这样蜻蜓点水的轻松。
纪太太笑道:“蓝弟也来一次预备的结婚?”
“我没有那排场,两个人实实在在过,谁说非得要那排场。”“谁不是这样,我那时候结婚,就在家里摆了几桌酒席。我现在要跟谁过,酒席都不用,只要那个人。”说着,手就开始不老实,越过炉子,握着蓝核的手。下面蓝色的焰,上面玉色的手臂,映得苍白透明。“纪太太……”蓝核面色勉强,瑟缩地挣脱了。他自己都不懂,怎么这会子“娇羞”起来。
纪太太眼里马上有了点凄迷的意味:“我真是傻,哪能耽误你。我一个寡妇……”话也没说下去,眼泪就滚滚的下来了,拽出巾帕,她在离眼睛很远的地方擦着,她暂时不想把眼泪全擦干净,好作出泪流不尽的样子,她真没什么资本了,眼泪是女人最后的武器。蓝核也不劝慰她,默默静坐,脸上辣辣的烫,这种情形只让人难堪,如果蓝七奶奶再不失时机的出现,戏可就收不了场了,他知道她这种女人,那时候污他个调戏寡妇,真叫他以后没法子做人。
“纪太太……”他勉强笑道,“你先别急,静下来想想。”他看着她的眼,迷蒙的泪光,模糊了眼底一个莺飞草长的世界,但也并不伤感,有种急切的神气透出来。纪太太默默的,说了自己好多事,从少女时代说起,以便给蓝核一个完整美丽的映像,说到结婚前爱着她的有肉铺的何屠夫和整天骑着单车穿梭的绿衣邮递员,说到那个早死的丈夫,那样的多病,脾气又坏,扶不起的阿斗一样,说到成了寡妇后婆家人难看的脸色,哥哥忙着给她说媒,要她再嫁,倒也有不少人想要娶她,有个姓王的还殷实之家,乡下田都有好几亩——“可是,我都不爱。”她这样总结,语气就有点任性的意味,她以为她还是“姑娘我年方二八”。
“想不到,纪太太还是多情人。”蓝核道,有点无力地垂着手,目注炉光,焰火一跳一跳的,像长明灯的玻璃罩里,不安稳的一点热度。
“你不知道么,多情的人往往最钟情。”纪太太拿自己的经验年龄作试验,试看能否再捕获一颗少年的心。
蓝核如同在睡梦中,这时骤然醒过来。这个女人,或许还是有点爱他的。蓝杏走了,享受她自己的生活去了,他又何必作吃力不讨好的苦行僧,他没想过要感动谁,他以为感动自己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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