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腾十年》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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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那小屋其实不小,一铺大炕,能睡七、八个人。地上有个大凹坑,就是灶坑了。屋子没烟囱,生火做饭,就敞开门放烟。
老关头是一个脱离了社会管束的独立人,没户口,也没有片警来查。自己在马架子周围种两亩地玉米,秋后收了,足够他吃。还能多出一些,就托进山的人捎出去换盐。有了盐,有了玉米棒子,他就能活。在那个年代,他可能是唯一一个不用喊“万寿无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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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社机关也知道山里有这么个“老跑腿子”(单身汉),但他们不管,征粮也征不到这地方来。天网恢恢,谁说不漏呢?
老关头当了二十来年的隐士,性格还满开朗,跟我们一见如故,叫我们“小崽子”。我们一开始还尊称他“关大爷”,后来绷不住,去他妈的,也就“老关头”、“老关头”的叫开了。
抵达林中营地的当天,已经来不及干活儿,大老张他们两人,忙着为第二天做准备。卸下粮食和土豆,交给老关头,请他为我们临时做几天饭。
山里日短,没等喘口气的工夫,天就暗了,寒气逼上来,比山外的温度低得多。我们吃了老关头做的小米饭,就钻到被窝里听他讲古。
他是个有些阅历的人,谈起抗联当年的秘密营地,说就在这一带,但还要往深山里去。
我们都惊讶,再往里去,路都难找,还怎么打游击?
老关头说:“抗联苦啊,要吃没吃,要喝没喝,讨伐队还老来,连火都不敢生。”
看来抗日不光是要不怕死,还得不怕冷。我们都吐舌头,这死冷的天儿,不生火,那不是要冻成冰棍儿?
老关头讲完了革命,又讲起了黄段子。我们委婉地问他,没有老伴儿,熬不熬得住?老关头说:“我一个老棒捶了,有啥想的?不像你们,一进被窝,小棒捶先就登登硬了!”
棒捶,东北话指人参,用来比喻男人某物,取其形似。别看老关头一个人活在深山里,可一点儿都没呆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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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老林里干活儿,风景好,也好玩儿,但就是冷。一点都不敢歇着,歇一会儿,汗湿的贴身衣服就冰一样凉,凉得让人直想蹦高。现在的老板,都恨员工们不够卖力,我看只要在办公室里装上巨型空调,打到零下40度,职员们保证能撒欢儿地干,根本用不着给他们念《致加西亚的信》。
我们的工作场地,离老关头的住处还有10里地,大概就是当年抗联呆的地方了。没有马车道,只能走爬犁。一路上,雪深没膝,一点儿都不夸张。走一个半小时到地方,就开干。两人一组,伐木。
生活中有很多知识,不学,是不知道的,即便拿了双硕士学位也没用。比如,怎么能把一棵树锯倒,在座的读者和那时的我,一定以为没啥,抄家伙就锯呗,把树干锯透了,那树不就倒了吗?错!你这么锯下去,锯过了一半,树就会把锯夹住,根本锯不动了。正确的方法,要先在一侧锯到一半,再换个相对的方向,提高一点儿锯位,锯另一半,锯上一会儿,树就开始咔咔响,朝第一个锯位的方向倒了。人要马上闪开,喊一声“顺山倒喽——”。喊,是为了给自己壮胆儿,也给旁边的人提个醒。
一棵参天大树,就这么慢镜头似地砸下来了,砸到地上,腾起漫天雪雾。断裂的细树枝在半空轻舞飞扬,煞是壮观。
树放倒,就用马把它拖到一块空地上,截成小段,用斧子劈成柴火柈子。再用爬犁拉回老关头的营地,码好,等生产队来车往回运。
我这里说得简单,真干起来,那是要把人累死。冬天日短,路上又要耽误三小时,纯粹的干活儿时间并不长,到了地方,就得玩命干。伐木,是挺有趣儿的,但不能老伐。最费时间、也最枯燥的是截木头,也是两人一组,坐在冰凉的地上拉大锯。屁股受了凉,尿就多。小苏每撒一泡尿,就要抱怨一次:“妈的,赶上老娘们儿尿多了。”
老龚就逗他:“你也是肾虚吧,把老婆干得太狠啦。”
小苏大不了我们几岁,却已是三个孩子的爸爸了。他不好意思地一笑:“农村,没啥娱乐,不干那个干啥呢?”
大老张为了鼓舞士气,就讲1960年开舞会的事情。我们小学四年级时,舞会就禁止了。1960那时候,物质不足,拿精神来补,单位里面舞会开得盛,我们只有一点儿模糊的印象。
经大老张一说,才知道那一段时间,其乐无穷。
“学院里头,三天两头有舞会。舞会不稀奇,关键在黑灯。黑五分钟,啥也看不见,搂着蹭……”
“蹭啥?”我们听不明白。
“嘿嘿,蹭肚皮呀!”
“蹭肚皮?”我们反应过来,爆笑一通。
大老张啊,这狗东西!
艰辛而又欢快的劳动,不知不觉进行了五天,按约定,生产队应该来车,拉劈柴回去,同时给我们带来给养。但是雪大,进山困难,这一天,车没来。
粮食还有,菜却没了,晚饭连咸菜疙瘩都没了。怎么办?大老张有办法,拿热水化开了粗盐粒子,一个人碗里倒一点儿:“就和着吃吧,比吃糠还强点儿。”
盐水的滋味,咸,苦。我们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屋子里像冰窖,老关头的“棒捶”笑话也听腻了,长夜如何度过?
老龚说:“烤火吧。”
上好的木柴扔在灶坑里,火焰熊熊。老龚曾多次说过,杨靖宇将军为抗联写的军歌,有一句就是“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今天,我们全都体验到了。
大家伸出手来,看见一个月前还细皮嫩肉的手,此刻冻得紫红,伤痕累累,不禁都黯然神伤。
王亚奎哀叹:“明天车再不来,小米也没了。”
老龚说:“不想那个,车到山前必有路。唱歌!”
唱什么?看见篝火把我们的身影投在小马架的泥墙上,几个瘦小的影子,更显得孤苦伶丁。悲愤之情涌了出来,就唱《国际歌》。
“起来,饥寒交迫的人们。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
这悲歌与我们所处的情景,非常吻合。
老关头眨着眼睛在听。他的这个土鳖小马架里,几十年中,恐怕还是第一次响起带欧洲味儿的歌曲。
大老张看我们情绪不对,就说:“来来,我请你们吃饼干。”
不知道他要变什么戏法,我们都看他动作。马料里,还有半块豆饼,老张去拿了来,用砍刀削下一些薄片。
“用火烤烤,就是饼干。”
这豆饼是何物?大百科全书里一般是不载的,它是农村用黄豆榨油后所余的渣滓,富含蛋白质。前段时间,阜阳的大头娃娃要是不喝奶粉,而吃这玩意儿,头可能不会大。豆饼有腥味儿,不是人的吃食,但用火一烤,蛋白质熟了,竟喷香扑鼻。吃着,有蛋黄的香味儿。
咯吱咯吱嚼了一阵儿,果然解馋。口腹之欲一满足,精神就有需求。我们钻进被窝,就央求老关头讲那过去的事情。
老关头是民俗学家,从他那儿,我们知道山里有很多禁忌,不能打破。比如严禁妇女进山,更不能让妇女伐木。不然,树倒的时候就容易砸着人。当时虽是革命时期,山里的这些规矩也没破,百里老林,见不到一个母系。这固然是对女性的侮辱,但多年以后我想,这其中也可能暗含着对弱势群体的保护。还有,砍伐过后的树根不能坐,因为那是“山神爷”的宝座。山神爷又是什么呢?是金钱豹。老关头说,最后一次见着豹子,也在六年前了。“山神爷”出现之前,山林里就有异常气氛。那东西身影一现,百兽都要避开。有一次,老关碰见它远远地下山来,不巧枪没带在身上,只好倒头便拜,口中喃喃有词:“山神爷保佑!”接着,就是叩头如捣蒜。
豹子爷见到这不抵抗主义,不大理解,困惑了一会儿,就返身走了。
山神爷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但熊瞎子是年年光顾的。一立秋,半夜里就来偷老关头种的玉米吃。连吃带糟蹋,损失一大片。遇到这情况,就得吓唬,放一枪,怪叫几声。熊瞎子觉得情况不明,就会自己走开。熊一般不会吃人,但发情期的母熊不好说。山民有偶然与熊遭遇的,被熊妈妈一巴掌抓过去,往屁股底下一塞,当做了沙发用。坐完以后,也不吃,起身就走。其实,她是早把屁股底下的人给忘了。即便这样,人也活不了,因为五、六百斤的重量压下去,“沙发”一般都被压漏气儿了。
老关头讲这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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