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腾十年》第20章


小迷糊兴奋地说:“有希望,有希望!慢慢说,慢慢说。”
他带了一包“曹操糕”回来。这点心,正确的写法是“槽子糕”,是那个年代生产的唯一的一种蛋糕,是梅花状的,用烤箱烤得外皮焦黄,油多,又甜。我们打开纸包,像见了亲娘,一顿狼吞虎咽。
吃完了美味蛋糕,我们又继续追问最关心的问题。小迷糊说,他们一个邻居,有亲戚在乡下。这次,小迷糊特地去那里的生产队看了看,离长春挺近,在九台县。那边的关系也见到了,是个生产队会计,答应有机会就帮忙。这消息,实际很渺茫。但我们是汪洋大海里的落水客,哪怕抓住一根稻草,也是好的。
小迷糊一说完,我们齐声欢呼,差点儿把他抬起来。
对于当前的时局与对策,我们四个认真讨论了一番。去苏联,当然是上策,一劳永逸,但不易实行,现在还不能考虑。要是继续留在东甸子,我们就要永久受气,所以必须转户。在转户尚未成功之前,我们的策略,一是磨洋工,带干不干,因为没必要吃苦受累;二是不要让女生和老房他们太得意,要时不时给他们添点儿堵。
日子已到了7月份,在东北,这是夏季最后的好时光。我们制定了正确的策略之后,就开始磨洋工,每天去打听有什么活儿干,轻活儿就去干干,重活儿就休息。混了几天,觉得还不过瘾,索性回长春,度假。
夏季里回到城市,才看出巨大的城乡差别。在农村,老屯一大早3点半就下地,走在路上还半睡着呢。再看城里人,6点半起来算是早的,早上还可以跑跑步。晚上6点,准时下班,吃完晚饭,游泳的游泳,散步的散步,真是天堂里的生活。没见过哪个城里人干活儿能干出一身臭汗的。就是扫马路的清洁工,也是8小时工作制不动摇。
这次在乡下呆了快五个月,回到家,只觉得路也宽,楼也高,路灯也漂亮。城里人,个个衬衫雪白,衣帽整洁,洋得很。
我们四个,有一天约好了到学校去看看。上午9点钟,在自由大路电车站会齐,怀着一股说不清的热望,往学校走。
越走,景物就越熟悉。这路,我们从前曾经走了三年多。远远地看见校门了,不由得“近乡情更怯”。本来是鼓足勇气要进学校去看看的,到了这儿,却忽然都站住了。我们觉得自己不是从这里毕业的,而是被赶出来的。我们不是这个学校的毕业生,我们是逆子,是废品,是见不得人的东西。
隔着马路,我们看了校门好久,怎么也挺不起胸来堂堂正正地进校门。
老龚说:“算了,别进去了。咱们在篱笆外面绕一圈吧。”
隔着栅栏,我们看见了熟悉的教学楼、生物楼、体育馆、学生一舍、二舍;甚至还看清了低矮的大食堂和校办厂。那风雨操场,那足球场,都还绿草如茵。教室窗户下的丁香树,仍然郁郁葱葱。风吹过,我们还听到了风琴的声音,不知是哪个教室在上音乐课。
走着走着,大伙都有些心酸。小迷糊不停地念叨着:“省实验啊,省实验……”
忽然,老龚停住脚,问大家:“都看清楚了?看清楚了,咱们就走吧。”
说完,他扭头就往回走。剩下我们仨,看了一眼母校,也跟着他走了。
那时的知识青年,回城探亲一次,是上一次天堂。离开故乡返回集体户,是赴一趟刑场。每次,都要经历这样一次的生与死。极端的热爱与厌憎,都在那时体验到了。我以前,从没感觉到故乡城市的一切是这样的亲,美得像个大花园。所有职业的人,都让我羡慕,因为他们过的是高尚的城市生活。就算是扫大街,那也是体面的劳动,可以按时上下班,不用跟着日头转。
我在家呆了一个月,每天都上街去逛。五商店、二商店、重庆路、长江路,哪里热闹往哪里去。走在干净整洁的柏油马路上,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心情舒畅。这才是生活,这才是幸福啊。
直到有一天,父亲问我:“你们这农闲时间,是不是太长了?”我才意识到,必须得回去了。故乡已不允许我这样的人久留。
八月初,天凉了。我和老龚他们联系了一下,决定返回。
初秋的东甸子,玉米叶已经枯黄,满目凄凉。我们从花团锦簇的长春回来,只看到漫山遍野的破败与凋零。
我们不在的时候,老房他们几个男生和女生完全结成了死党。看见我们回来,都不冷不热,像是嫌我们很碍事的样子。他们天天晚上在女生屋子里商量事情,无非是怎么讨好贫下中能,怎么干好农活儿。
我们则破罐子破摔,不理他们。在一个房顶下,各使各的劲儿。
(Www。。)txt电子书下载
“嘎地”,也就是秋收开始了。这也是一个要命的活儿。东北的秋天不长,庄稼要快割快收。下雪前,都要运到场院上去,不然雪一埋,就要麻烦。农民们起早贪黑,疯了一样地干。我们还是不行,每天都累个半死。晚上收工,吃完饭躺在炕上,一小觉醒来,肚子就饿了。
家轩说:“不行,饿得慌,我去炒饭吃。”
他爬起来,到外屋地,把剩下的高粱米饭用油炒了,叫我们起来吃。炒饭里,有油有盐,还有葱花,香味扑鼻。
我们吃了一次,就上了瘾,天天晚上都起来炒饭吃。集体户的粮油是共用的,我们这一吃,等于多吃了一份。老房他们看在眼里,恨得直咬牙。
终于到第四天头上,以关美玲为首的女生不干了,涌进我们屋,对我们说:“你们这么糟蹋油不行,咱们分户!”
“分户”,这是个知青史上绝无仅有的概念,只在我们东甸子集体户发生过。
我们正好不想跟这伙庸俗到家的人搅和在一起,就同意了。
刘队长被请来当公证人,他和王会计拿来一杆大秤,把集体户的粮食、蔬菜、豆油(只剩了一点点)、柴火,一五一十分了。老房他们和女生算一户,他们三个男的先到刘队长家住,把房间让给我们。这样,就基本上井水不犯河水了。
分户后的几天,正是秋雨绵绵,让人万念俱灰。我们这边,再过不上饭来张口的日子了,哥儿几个轮流做饭。家轩最先做,他发明了一种做法,等锅里的高梁米快要熟了的时候,揭开锅,用铲刀把饭铲成一个小堆,再盖上继续闷。这样出来的米,比较硬,别有一番味道。家轩沾沾自喜,每天我们吃饭,他就要自卖自夸。
后来,老龚实在忍不住,就说:“你他妈的这叫什么饭,都没熟!”
家轩很委屈,争辩道:“咋没熟?”
我和迷糊看他们要吵架,就赶紧拉架:“算啦,算啦,明天,就别用这新方法啦!”
我们做了几天饭,就把油用没了。蔬菜也只有土豆。没法子,就煮土豆当菜,放一把粗盐,有个味儿就行。吃的时候,自己把皮扒开。盐水煮土豆,吃起来,感觉很像咸鸭蛋,我们就当是在吃咸鸭蛋。
天开始下霜了。早起干活儿,又困,又冷,又潮湿。我们割豆子,手套一磨就破,搞得手上鲜血淋漓。干了七、八天,我顶不住了,收工后跟他们几个说:“我不想干了,这么干有什么用?”
老龚说:“就是,咱们转户之前,干脆别干活儿了,呆着吧。”
小迷糊说:“那行吗?”
老龚说:“有啥不行?咱们要是上苏联,有人管;咱们不干活儿,谁还敢管?”
我们就这样,撂了挑子,自动下岗了。一个人轮流做一星期的饭,其余没事的人,白天就到各处去乱串。
轮到我做饭时,家轩教了教我。其实很简单,放好米和水,一顿猛火烧开锅,就不用管了,剩下的炭火,正好把饭闷熟。
我做饭的那个星期,恰好是梁燕眉也做饭。她已经很久不跟我说话了。这一次,仍然是冷着脸,看也不看我。我们在外屋地各做各的饭。她们“那一户”做饭有计划,所以到现在还有油,每天都像模像样熬个菜,比我们要正规多了。
我在煮土豆时,梁燕眉正好看见,神情很惊讶,忍了忍,终于问了我一句:“你们就这么做菜?”
我说:“是啊。”
她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我做好了饭,就回屋子里躺着,忽然听见梁燕眉在外屋地喊我的名字。
我连忙跳下炕,推门出去,却不见人,只见我们灶台上放着一大碗热腾腾的土豆熬南瓜。
这一大碗菜,颜色鲜艳,香味诱人。
这是梁燕眉给我的!她的心里,还没放下我。
我心头一热,眼睛都?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