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萤火虫》第4章


表情,我们把这样的生活叫做〃模拟白领生活〃,虽然没有足够的钱,也没有幸福的爱情,但是每个人都不可一世,都喜欢叹气,都喜欢辱骂世事无常,但无论如何,我们过得还是很快乐的。
我常去帮忙的书店叫作〃纸片〃,离拉酷酷的房间没多远,这里专卖一些不起眼的书,哲学或美学的,甚至还卖诗集。书店有灰底白字的招牌,和大捧大捧的黄玫瑰,反映出老板大方而不招摇的性格。老板七月是我朋友,在经济系读书,她常常来拉酷酷这里找我,给我们带零食和饮料,于是她和拉酷酷很谈得来。但是他们认识的交集只有我,所以所谓谈得来也只是谈论我谈得来,拉酷酷说既然他那么喜欢谈,我就和她认真谈吧,不然断我的粮那可不好。七月是一个与我之间存在着高于友情低于爱情这种自欺欺人朋友关系的女孩,这种关系让我不甘心却又着迷。她有一头染成板栗色的头发,美丽而憔悴的脸。她很容易被人爱,她说她很享受被人爱的乐趣,可以任意差使她的追求者,可以在各种场合撒娇或者发小姐脾气,那滋味,简直只有公主才能拥有!
我认识七月时她的父母还没有去美国,我们在同一所高中,她高我两届,是文科班的红人,属于开学生大会时和校长坐一排的那种。我和她的相识缘于一次和她一起听文学社讲座,她主动找我讲小话,并问我喜欢喝哪种牌子的牛奶喜欢哪种牌子的冰激凌,还问了我喜欢哪种类型的女孩,后来她频频来找我,毫不疲倦地说着她父亲的繁忙母亲的倔强男朋友的似水柔情奶奶的孤苦伶丁,以及对未来的设想对生活的构造甚至为出国还是考大学感到身心疲惫无法定夺。我当然会很乖地听,甚至还觉得她说得十分精彩,但也许根本没听,只是没有插嘴罢了。她是我文学创作中值得一提的人物,所具有的人格魅力能自然而然地凸现在纸上。亲爱的七月头一扭就把将登上去加州的飞机的父母扔在脑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机场。亲爱的七月和我上了同一所大学,她常常告戒我不要被漂亮女人欺骗感情,她说漂亮女人都是有毒的。亲爱的七月说男朋友不闲多还不随便挑,但是每次到了最后还是一个人吐着烟圈在酒吧喝得一蹋糊涂并发誓再不要为男人流泪。
而我和她一直像糖果和糖果纸一样不可分开,因为我是她发泄倾诉欲的对象,而且我们之间存在一种可无限扩大的张力,她做事有根有据有魄力并且善于推理,而我冷了不知道加衣热了不知道脱衣总是需要别人的照顾。这种张力加上恍惚的距离使我与她的交往一直保持最佳的情绪状态,奇妙的激情像刚刚出炉的葡萄牙蛋塔一样甜美。就像那天晚上在〃木头吧〃,美丽的七月望着我像大方的顾客捧着一件爱不释手的非卖品,我不能采取任何措施,即使她套着那件ESPRIT的短衫,像睡衣似的可以露出暗暗的乳沟,我也只能一如既往定定地看着调酒师,托着腮任凭自己怎样的心猿意马,顶多斜斜瞥她一眼,瞥见她闪烁如烟花的电眼像在审视整个社会,然后用涂着暗红色指甲油的手优雅地托起一杯雷司令轻
轻啜一口,整个过程让我心里一阵阵风吹草动。七月是一个金黄色的理想,我绕着这个理想大声唱赞歌。
在长沙这个时刻爆发着理想闪烁着激情活跃着矛盾的新都市,空气中总是阴霾阵阵的,持续久了,就染上一种细小的霉点。整个城市的浮躁和人们无所适从的叹气声叽哩呱啦地游荡在上空像遮阳伞一样。而我们周围的一切都在快速运转,像一台大型机器中密密麻麻的齿轮,一个带动一个丝毫不敢松懈。在这群老鼠般匆忙鳄鱼般冷漠的人群中,是有一个人在漠视这些乱七八糟的路边摊、穷奢极欲的广告牌、怪里怪气的滑板少年,然后走来走去,孤独地哼歌,停下来思考。那是我嘛,身体瘦弱,思想浅薄,愿望多得可以连成一条河流。我其实是一个有着平淡人生观的人,喝各种不同牌子的果汁,喜欢看周星驰的喜剧片,有时候骑自行车会摔跤,还幻想写一本小说却并未付诸行动仍停留在宏伟的构思当中,而我的朋友们却对我〃伟大的创作〃信心十足,他们觉得从我眼神中那种欲罢不能的进取心看出总有一天中国小说界的权威人物非我莫属,尤其是拉酷酷,他说我天生具有文学家的气质,我天真而且无辜,但在大脑里转圈的全是有见地的思想。
当然,我知道写作并不是一种很轻松的活动,尽管我以前无比景仰康德的游戏说,可是写作确实不是游戏,也不是过剩营养物的发泄,它需要的是自虐般的思考。我喜欢思考可是一旦陷入思考我便会回忆,而回忆是一种倒退的思考,我始终不愿正视回忆而只会强调现在,所以写作让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吃力与紧张。是的我知道,对于我这样一个自负、平庸、神经质的男生,写作是最现实的工作,而出一本小说无疑对虚荣心是一种极大的满足,也能为天是蓝的树是绿的土是死黄色的平凡生活增色不少,甚至于可以为我这小半生不期而遇的感情问题生活问题学习问题作一次完美极端又客观的总结报告。更重要的是,在七月的书店里,她常常会把我这样介绍给她的各种朋友以及一个经常光顾的客人:他叫康,学文学的,很有思想,现在在写小说,他肯定会红的,我们这里以后会专门卖他的书。你看看,我非当作家不可了。
我不知道七月背着我是怎么描述我的,反正她的朋友都对我很感兴趣,因此〃纸片〃的生意就很好。尤其是有个叫五月的女生,是念工科的,她的头发很长很干燥,她的脸又长又瘦,面无表情,很胆小怕事的样子。她迷恋文学,下课后就会停留在〃纸片〃不走,站在一个角落用一种类似于惊恐的眼神打量我的全身,她也买了很多书,她很关注一些不怎么出名的小作家。后来,七月告诉我说她疯了。七月说,五月认为自己变成了蝴蝶,她把蓝色的油漆图在脸上,从早到晚地歌颂星星和月亮,还连续两次在家门口走失。七月说真可怜,好好的女孩子变成这样,七月说在医院看她的时候她正在抽烟,她对七月说等着吧天鹅们要来了,七月放下花就走了,听见身后的病房里传来她骇人的惨叫。以后再也没有见五月来过〃纸片〃,我甚至有点想念她来。也许这不叫想念,这只是我沉默时的一些状态,也是我对可怜的五月的好奇。
〃怎么会这样,七月你告诉我,人怎么会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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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这样。〃
〃就是怎样?〃
〃想多了,就这样了。〃
〃怎么就想多了。〃
〃像你这样。〃
〃那我也会疯吗?〃
〃指不定。〃
〃那我疯了怎么办。〃
〃就去医院看你。〃
〃我不会疯的。〃
〃那就不去医院看你咯,这还不简单。〃
〃我要坚持写小说。〃
〃写吧。〃
我极其认真地写下〃再见萤火虫〃五个字作为小说的名字,小心翼翼地继续往下写:
〃我在做一个梦:那是一座新世纪的美丽废墟,具有钢筋混凝土砌成的外形和五彩霓虹般柔软的内脏,无数辆起重机和压路车在孜孜不倦地作业,电线大把大把缠在一起吱吱吱迸发蓝色的电光,我在黑暗的人群之中穿梭,提心吊胆地找一个方位,是的,并非有人在追踪我,而是我预知了这座城市即将沦陷的危机。时时有建筑物垮掉和爆炸的声音在耳边继继续续地响着,眼前断断续续闪现出电视屏幕的雪花、一棵将倒的古柏、堆得有三层楼高的啤酒瓶这些奇怪的画面,然后,我定住了,我看见天桥上有个白色的影子纵身跳了下来。是一个女孩的身影。〃我转动着那支有透明笔帽的日本水笔,等着看泡泡读完后是迷惑不解还是惊讶万分,我很在意朋友对我小说的看法,小说像我的心脏,新鲜地呈现在朋友面前,仿佛稍有让我不适的评价就会供氧不足。如果说我的好朋友胡同是个百分之百的男孩,那么泡泡就是个百分之百的女孩。
胡同一向对写作抱有愈演愈烈的仇视态度,仿佛我写出的只字片语都会给他一阵无法预防的流感,这正足以说明文字的力量是伟大的。他讨厌文学青年说话时的拐弯抹角,绝对不赞成我的长篇小说的创作,在他看来这都是不正常的。而泡泡此时总能和我惺惺相惜,总能充当最负责的读者和评论家。她是个崇拜浪漫诗歌对左拉的自然主义怀有敌意的美丽少女,有披肩的头发和整洁的打扮配上用手将头发往耳后一挂的熟练动作,像扇贝般纯洁像琵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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