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妖》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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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妖》18(3)
“这么说,我倒真想拜会一下老乔教授哩!”
面目不清的人马上说:“这我倒可以牵线搭桥,等有合适的时机吧!刚刚讲话讲到了武万若之流,老乔教授给我说了个笑话。他说,年轻时在法国留学,同学们让他对姓武的人躲着点儿。没有想到,这事情倒是应在你这个也姓乔的人身上了!哈哈!莫非,这里头包含着什么天机么?哈哈!”
这时忽而雨过天晴。不知道哪里踱过来一条小狗,嗅闻着厚生皮鞋上的东西,开始啃咬。接着又来了一条,两条狗终于由相互嗅闻、相互啃咬而相互厮打起来。
看着相互撕咬的狗辈,厚生举起雨伞假装威吓小狗。小狗却是上海话里所谓“三吓头”(孬种),拔腿落荒而逃,还呜呜叫着。这便引起了狗主人的激烈反应。狗主人是一位穿着已经进入二十三四世纪的老女人,马上恶言相对,说厚生“对宠物没有一眼眼爱心”。
“其实,人,不就是动物么?你说得对,人啊人!有时候,动物性比其它动物还要强。”
始终没有露出庐山真面目的人这么说。厚生接着说道:“就是这话嘛——其实,我的内心有深切的悲哀,老朋友,只不过,我想用绘画来掩饰而已。”
厚生留下了这句话,法国印象派画家莫奈说的,算是和那位怪人告别。
那人始终没有露出庐山真面目。厚生倒又想起了,这位朋友还转述过老乔教授的一个观点。法国的大画家都在小人物里寻找模特儿。因为,正是这些不起眼的底层女性,才能够把人的本质的东西贡献出来,不加任何修饰或者伪装。
厚生在心里留下了这句话。
《花妖》19(1)
天公也扭捏作态,刚才还作梗,现在却作美了。碧蓝碧蓝的天,上面胡乱铺着几大块白云,每块云都给镶着金边。太阳却没有爽快地露出一整个来,只躲藏在云朵暗处散发好心情,普施给贪婪无边的人间。上班时间过了,马路幽静了一会儿,现在又变得热闹起来。厚生往回走,望着马路上熙来攘往的人群,特别注意年轻女郎,一边在想象着裸体人像,想着最好有个中意的模特儿……
心里揣着这些东西,厚生的心情开始进一步好转。
他念念不忘那个画展,又回到了马蒂斯的时空。
其实,盯着看马路美女的,并不止厚生一个。有位男士骑着自行车,车背后还坐着太座大人,正在笃悠悠慢吞吞地行进。打旁边走过一位时髦女郎,香风阵阵,先是吸引了男士的鼻子,马上就勾住了他的目光。俗人的目光这玩意儿,大有锲而不舍、执著黏滞的性格。男士就这么一直盯着,等时髦女郎走远了,男士的眼光还紧紧跟过去。前头的道路他都忽略不计了,终于连人带车撞到了电线杆子上。太座的玉体给撞了下来,她上去就给驯服的交通工具一记耳光:“看什么看!回去老娘给你看个够!”
男士一言不发,怏怏地收拾起车子,接着继续上路。
太阳这才出来,懒洋洋地照着大地。今天的太阳爬过天穹特别吃力。不过,太阳光线难道不正是一排金黄的手指头么?能够掰开人们的钢铁心扉。厚生迎着阳光,把那大方倾泻的流动当做醇厚的黄酒喝下去。
他想了一想,回家去拿上马蒂斯,索性走到衡山路上。衡山路上不但有色彩,还有声音。有时,厚生喜欢称之为“天籁”。衡山路上的色彩和天籁,厚生一向非常欣赏,而且也觉得大有心得。厚生一直有个看法,画家不但要注意色彩,也应该留意声音。画家如果能让画面发出声音,这才是上乘之作。声色之美,对于人们的精神是一种鼓舞。唯有大时代才需要大精神,唯有伟大的精神才能表现灿烂的时代。画家厚生其实感情很丰富。他认为,画家的任务,就是把这座城市的一切物理现象、生理现象、心理现象、精神现象,什么人籁、地籁和天籁,都来个转化,转化成画笔下的油彩,涂抹到画布上去。给人欣赏,让人陶醉,使人同感,叫人通感。
一个时代总有一个时代的声音和色彩。
他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追求这种感觉,这片灵感。
在衡山路和永嘉路交叉的地方,有一片开阔地带。站在当中,四条马路交叉汇聚,被迫交出了一块小小的空地。这儿可以向衡山路两头眺望,能使人心旷神怡。人们朝东北方向看过去,那绿荫浓密更浓密的这一块,是上海的旧时热闹地段,曾经演出许多或庄严、或壮烈、或绮丽、或伤感的场面。人们朝西南方向望过去,那建筑更空旷的那一边,是上海的新兴热闹地段,即将演出许多或庄严、或壮烈、或绮丽、或伤感的场面。
这么看起来,城市的生长蔓延毫无规律,全跟着时代的感觉细胞走,跟着那细胞一起生殖着,分裂着,变异着,也克隆着……
在这儿,就在这儿,厚生看到了时代细胞的一小块变异。
在这挤出来的一块小小草地上,一位姑娘正在那儿给过路人画像。女画家身上还带着雨水潮湿的痕迹。城市刚刚给雨水清洗过,空气清新,风和日丽。雨,对于城市是少不了的空濛,是城市心灵最原始的打击乐,又是城市外表最大方的洗涤剂。刚刚还细雨霏霏,现在一下子放晴,街头女画家和围观者、被画者心情都不错。姑娘身边放着一只背包,鼓鼓的,也许是她的全部家产。
厚生于是踱了过去,在她背后看起来。
一看,就晓得不是美术科班出身;至少,也不是什么够格的美术学院出产。可是,街头女画家画得很认真,很敬业,甚至有点战战兢兢。临了,她把画像给那蹲在面前的男人看,小心翼翼,诚惶诚恐,眼睛盯着顾客。顾客摇了摇头,街头女画家就又连忙改了几笔,顾客还是摇头,接着就做出想要站起身子的姿势。街头女画家急了,但是,还硬装出一派无所谓的样子。
《花妖》19(2)
这情景叫厚生心碎。
厚生想了一想,走上前去。自己也不知道,哪儿来这么一股子鲁莽劲。
厚生不由分说一把将画稿拿过来,更不打话,马上取出自己的铅笔。旁边的看客一瞅,咳!光画笔就有十好多种,于是观众愈围愈多起来。街头女画家,那位瘦削的女孩子,一时不知所措。她不晓得今儿个遇到了福星,还是碰上了克星。
厚生拿出了美术学院教师的架势,他仔细端详着蹲着的被画者,一边对街头女画家说:“这一笔这样就比较好,这个呢,要这样,就好了。有橡皮吗?好!”
厚生改动了许多地方,橡皮擦得很见功夫,画儿画得也非常认真。
随后,厚生把画稿移得远远的,自己先看,好!然后,他摆给街头女画家看,微微笑着。她不断点头,瘦削的身子骨在跟着微微抖动。她说: 好!好!最后,厚生拿着给顾客看。好!好!好!看客们不禁一起喝彩。一阵阵赞美声此起彼伏,和鸣着马路上的汽车喇叭声,小贩叫卖声,高楼上责骂孩子声,里弄里夫妻吵架声。
那男人把纸头上的自己看了又看,用东北口音说:“像,很像!要多少钱?”
男人递过来一张皱巴巴的纸币,厚生拿过来,塞到姑娘手里。
“谢谢!谢谢!”
姑娘一面说,一面恭恭敬敬地向厚生一鞠躬。
那姑娘衣衫朴素,面容憔悴,钢笔勾勒出来硬线条的身段,“硬边抽象画”(Hardedged painting)的样板,素净得不沾荤腥的长相。很明显,是常年没有吃饱饭留下的。她面容端正清秀,眼睛细而长,弯弯的,有一绺头发披在额头上,显露出点滴风致。
厚生又看了她一眼。
“好好画吧。有许多著名画家都在街头给人画过肖像,比如说,法国的莫第里亚尼。所以,你不用感到难为情。”
厚生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孩子般的得意。一种对于他是相当陌生的感觉。
“也许,我还会来看你画画。”
厚生走了,瘦削的女孩子坐下,继续画起来,又一位看客迅速转化成了顾客。
厚生的心情完全好了。他在衡山路上一家咖啡馆的户外坐下来,又开始观望打量来往的女人。咖啡馆的招待多半是外地小姑娘。她们的眼睛已经给大城市磨擦得贼亮贼亮,脸上涂抹着甜蜜得发腻的笑。她们叫人想起免费冷餐会的一种情景,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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