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妖》第22章


姑娘喝了一口浓浓的橙汁,清淡如水地讲道:“我没有跟谁学过,老师!哪里有人肯教我哟?”
“我倒愿意教你!”
那姑娘再次茫然了。
她手里拿的调羹冰冻住了。
她露出了惊讶无比的神情。
很明显,姑娘至少是以为自己听错话了,或者,她讲错话做错事了。人心和人心都是肉这种物质,却是元素周期表上一头一尾,隔得有十万八千里。
厚生见状,就接着说:“其实,有的画家,大画家,也是自学成才的。比如,咱们中国元末明初的王冕。外国也有,我刚刚讲过的莫第里亚尼。他画素描,美妙无比,三钱不值两钱,就卖给了马路上的行人。”
姑娘继续吃扬州炒饭,很快就吃完了。厚生又问道:“那么,你现在住在哪里?”
姑娘迟疑了一下,说:“我的一个老乡在印刷厂打工,私人的,老师!我就借住在她那里。就是这样!”
“条件怎么样?”
“一间小房间,老师!二三十个人,挤在一起。老师!就这样——还想怎么样?”
“那么,你就没想过,也在那印刷厂打打工?他们那里待遇怎么样?”
“什么待遇呀!一天十块钱,老师!七扣八扣,只剩下八块几毛。老师!还要加班,加班不算工钱。监工凶得很,老板还经常换监工,新来的就更凶!”
“什么?什么?”
“就是这样!——还能怎么样?”
姑娘好像是在背书一样,还是用她轻描淡写的语调说着。
厚生于是下定决心了,他说:“我看这样。你就住到我家里来。反正,有一间空房间,就是小了点。你先住下,一边画画,一边等待机会。也许,我可以给你介绍一家广告公司,去打打下手。这样,你就算有份工作了。”
姑娘不回答,只是低着头。手里正好拿着一把调羹,她就在桌布上面划着,使劲划着。仿佛在怨怪这硬硬的调羹,毁了她好好的一天;仿佛在怨怪这肮脏的桌布,让她陷入现在这不知怎么应对的困境。
桌布给划出一道道印子,倒叫厚生想起了一部好莱坞电影,《爱德华大夫》。格利高里·派克扮演的爱德华大夫,那女医生是英格丽·褒曼演的。女医生也是这么用一把餐具,在桌布上面划着,使劲划着。不过,女大夫使用的是一把叉子,尖尖的叉子,划出四五条深深的纹路。这姑娘使用的是调羹,使再大的劲,在那块像生活本身一样肮脏可厌的桌布上,也不能够划出什么印子来。
“你看这么办好吗?啊?”
姑娘这才抬起头,看他。那眼睛还是茫然,闪着一种光。厚生说不清楚,到底光是什么意思。
“你看呢?”
厚生又问。他摸了摸口袋,正好没有带名片。
“老师!这不大好吧!太麻烦了!哪能这样呢!”
“没有关系的!我反正有间空房间嘛!你在上海又没有亲戚朋友。你有没有?”
“不好意思!老师!太不好意思!不能这样,哪能这样!”
“没有关系的。我也不是要你长住。一有机会,我就会跟你介绍工作。”
“你家里的人会有意见的。老师!哪能这样!”
“不会!不会!我家里就我一个人。”
“老师!你家里就一个人吗?咋会这样呢?”
“就我一个人!所以,没关系的!”
“那么,你没有……没有太太和孩子吗?”
“没有!——你管那么多干什么?你就在我家里安心画画,等有机会,我就给你介绍工作,不好吗?”
“真的不麻烦您吗?老师?太不好意思了!哪能这样!”
《花妖》20(3)
“真的不麻烦!你反正一个人,不过一天吃两顿饭,还有什么?”
接着,厚生又说:“你不要想得太多!这年头,有谁会来帮助我们?我们老百姓只能自己帮助自己,不是吗?”
“那……那好吧!老师!真是,难得碰到你这样的大好人呀!你这真是大恩大德哟!”
听起来是感激涕零的话。不过,姑娘脸蛋上并没有挤出同这话相配合的表情。
“我们就说定了。你明天下午3点钟,还到这里,带上你所有的东西。跟你那位老乡说一声,不过,也不要多说什么话。好不好?”
“好的……还到这里碰头,是吗?”
“这就说定了!”
厚生站起身,付了钱,两个人一起走出餐馆。
“再见!明天下午3点钟,还在这里碰头!”
“再见!老师!谢谢您!谢谢您喔!再见!”
厚生望着那姑娘渐行渐远的背影。那姑娘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对他望了一望。
厚生想,她那小脑袋在想些什么哟?
第二天,却又是个秋雨绵绵的天气。上海的秋雨,就像一块黏答答的湿抹布,紧紧粘在脚后跟上,走哪儿跟哪儿,挥之不去。不过,厚生还是走去了,撑着一把大伞,还夹着另外一把小伞。他一直等到4点钟,那姑娘没有来。厚生想,也许是因为下雨,她又没有伞嘛。于是,第三天他又去了,又从3点钟等到4点钟,那姑娘还是不来。他又去了她原来坐着给人画像的地方,那草地的台阶空无一人。
厚生想了一想,摇摇头,回家了。
这世界,人心和人心隔得何止十万八千里。
那姑娘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后来,他终于鼓起勇气,把这事跟那位面目始终不清楚的朋友讲了。谁知,那人却笑话他说:“你可真天真呀!那姑娘,她能够相信你吗?她认为你对她别有企图!傻瓜!”
“我怎么会有这个意思哟?”
“在你脸上写着的吗?就是写着,也没人相信。那姑娘压根就不相信,这世界上居然会有什么好人!”
“怎么会这样呢?她年纪还小得很啊。”
“她的生活经历告诉她的比你好话讲一千句一万句,都要可信得多,都要顽强坚定!”
“那么,我真是傻瓜了!我自己也觉得我是傻瓜!傻瓜!”
“傻瓜傻得真可爱,真是珍稀动物呀!还有,你告诉那姑娘你是独身,这就给她加了最后一只砝码,让她离你远远的。”
那位面目始终不清的朋友笑着说,随后又安慰他说道:“我知道,朋友,你是个有爱心的人,这点我都做不到。我听见过一句话,可以作你的参考。用爱心来编制渔网,就可以网住人的灵魂。可是,现在那些灵魂,比最滑的鱼儿还滑溜哩。”
最后,他又加上了一句警句:“我又听人说过,兔子送鲜花就变成了狼!你不懂,那小姑娘却懂得很!”
厚生觉得自己真是傻瓜。兔子送鲜花就变成了狼?他连想象都想不出。
马蒂斯之怪哟!
《花妖》21(1)
不过,这年头也有人喜欢傻瓜,至少是喜欢傻瓜的某一方面。
碰到雅平,是在另外一个下午。厚生换了一家小小的咖啡馆,这里,虽然格调并不特别高雅,但除了勃拉姆斯的音乐,还有一些书报杂志。一杯咖啡厚生要省着点喝,只是偶尔呷上一口。厚生翻了一翻旁边的书报架,全是时尚杂志。这些出版物无非是繁忙社会接连嗳出的饱嗝,有闲人群连续打着的哈欠。旁边桌子上,坐着四五个很fashion(时尚)的女人,她们正在谈着fashion。她们说话的声音很响亮,旁若无人。
“夏奈儿说过,做fashion就是为了它不fash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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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人说,大家都笑了,笑声倒透出来一件事实,她们是有知识的群体。说话间,又一起低下头去,喝她们的咖啡。看样子,这些女人是台湾来的。她们谈的虽然是异国风情,在文化上还保持着某种程度的自信。
厚生搁下了杂志,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长长的手指,停靠在马蒂斯上面。如果手指也是手机那样的通信器官,厚生就可以同马蒂斯的灵魂进行长谈了。厚生是匹马单枪的独行者,却并不形只影单。他觉得,他同他所绘的人物生活在一起。正是他们,减少了他的伶仃孤寂。
特别是,他也同巴黎在一起,同巴黎回来的老乔教授在一起。这么想着,思想就更开阔点了。
其实,这儿也另有一番绮丽景色。
隔着一张桌子坐着一个她,她这会儿正在朝他看;当他把眼光投向她时,他们的眼光相会了。他本能地移开眼光,她也低下头去。厚生的第一反应告诉自己,这纯粹是出自偶然,碰巧而已。厚生模仿着一位诗人的词句,在心里对那女郎说: 你在看街头风景,看风景的人也在看你;街景装饰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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