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妖》第30章


恒棠在国内的大学同学中有个钱介甫,深受居里夫人和巴斯特的影响,来法国朝拜科学。介甫个子壮硕,脑袋聪明,知识面极广,又生性豁达。因为家里是上海的资本家,他出手非常大方,很受这里的男女中国同学欢迎。这时,介甫也来了。一进门,他就把一大包牛角包、曲奇饼和水果等等小吃全放在茶几上,说声:“大家吃!大家吃!真怪,我就喜欢吃这牛角包。我还给起了一个名儿,‘夸赏’(croissant)包!”
恒棠不禁觉得这名字起得好,音义兼美。接着,介甫也加入讨论说:“还有,学艺术的要突破,就须得引进别的东西,例如,科学!恒棠兄的画里头如果能够引入这个‘自然科学角’,那一定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啦!”
乔恒棠想了一想,说:“这恐怕不大容易。我在中学数理化成绩就不大好!”
介甫一听,就笑了。他喝了一口咖啡,接着说:“我又不是让你到索尔本去选修数学。重要的是思想!思想你总会吧。”
廉溪对哲学感兴趣,这在巴黎的中国美术学生中是珍稀动物。他说:“笛卡儿讲过,Cogito; ergo sum,就是说,我思,故我存在。我想说的是: Arto; ergo sum,我艺术,故我存在。”这个Arto是他临时造的一个即兴词,他的意思是“搞艺术”;他目前正在学拉丁文。
荫途新近也正猛读美学、哲学和思想史,听了后就大叫起来:“我艺术,故我存在!讲得好!讲得好!同‘我思,故我存在’这句话异曲同工,互为表里。不思想,这是中国传统美术家的大敌,我们这一辈人应该记取教训。举个例子,恒棠兄,如果你能够把‘结构主义’什么的运用到美术创作,那一定会大获成功!”
东一句,西一句,珠玉随风飘洒。恒棠觉得,他们比自己都行,不禁怨怪起自己不努力来。其实,同学中有位才女李如沁,那才真正叫聪明绝顶,今天正好没有来;如果如沁来了,恒棠还会更多领略一些饱含诙谐讥讽的大智慧,也会更感羞惭万分。例如,如沁听说介甫把croissant翻译成“夸赏”,就大不以为然。她说,叫做“新月酥”才好,那个法文字本来就是新月的意思,味道又酥。
于是,恒棠决定去蒙马特,多参观,多观摩,多思想。不过,什么结构主义等等,他后来也没有搞懂。
那天他非常有收获,回家后,在日记里面细致地记录下来。
蒙马特最高处海拔一百三十米,以圣心修道院建筑为地标,所以有高地之称。蒙马特对于恒棠来说,就像是穆斯林朝拜圣地麦加一般,有某种神圣感觉。长久以来,蒙马特就是波希米亚流浪艺术家的家园。这儿小街陋巷的,让人正好可以先隐蔽光辉,熔铸锐气,最适合正在成型中的艺术家聚居。他们在这里磨炼技巧,锻炼思想,锤炼本领,像小鸟儿在巢中先猛扑打翅膀,再跃跃欲试,展翅欲飞。最后,他们一个个冲天而去,只在蒙马特留下了他们早年的脚印,以及怀才不遇的喟叹。所以,蒙马特是永远年轻的,因为她有无限的培养欲和创造力;蒙马特又永远微笑着,因为她送出了许多天才的孩子,是他们后来染红了巴黎艺术的天穹。这里的一条台阶,德加可能就在那儿蹲着,正抓住一位走过的女人画他初期的素描;那边小街旁有一块石头,莫第里亚尼也许曾经在上面坐着,给匆匆忙忙的行人画速写,随后,以五分钱的低廉价格,就卖出了无比优美的杰作;劳特累克一定经常跛着腿打这儿走过,因为,“红磨房”也就在这里;凡·高还在这附近住过两年,勤奋,发狂,思索,作画,可命运比莫第里亚尼还糟糕。凡·高的作品秉性乖戾,要等他本人死后作品才会复活,一翻身就站起来,马上直冲云霄而去。这些画家呀!他们有时纠缠不休,有时却温顺婉柔,有时高歌狂放,得趁他们的性子和情绪。蒙马特有自己的禀赋,始终如一。不论是晴空万里,或者秋雨空濛,蒙马特都有自己特有的韵律,一以贯之。艺术、美、思想、情调和才能,是蒙马特顺手就发给游客的宣传册子。这一切一切,构成了蒙马特雄浑而奇崛的性格……
《花妖》28(2)
这天,恒棠乘公交车到高地东南角的“斯丹寇克路”下车,走在周围的碎石小路上。周围有卖三明治的,刚刚煮出来的浇头暖香扑鼻,他不禁也买了一个,边走边吃起来。这时,向正北望去,就是那平常洁白庄严秀媚的圣心修道院。今天恒棠心情好而舒放,所以,连圣心也积极配合,看起来就活像一尊巨型的大奶油蛋糕了。不过,恒棠今天却不同往日,不是向诱人馋涎欲滴的蛋糕走去,而是朝着西北方向爬坡。因为他的目的地蒙马特公墓,正是在那个方位。爬坡他并不感到吃力。抗战当中,全家逃难到重庆,跟这儿简直一模一样。正如山城重庆是建在群山上,蒙马特高地是在小丘上。在这种地方上坡下坡,叫人频频想到中国古人的诗句:“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诗情画意在心头,他就像脚底下涂抹了润滑油。他顿时觉得,自己就是行进在二月花当中了。在蒙马特这里,还可以观赏到许多别处的植物品种,像威严典雅的皇家泡桐(Paulownia imprial),光从上面长着黑黑的蘑菇就可以辨认的白蜡树(Frêne),甚至还有日本槐(Sophora du Japon),更有一棵棵椴树,把巨大的阴影投向斑驳的路面。紫藤花尤其多,一团团的,悬挂在矮墙外边,巴黎少女一般那么笑靥迎人。小街两旁,都是住户人家,要么就是小商店、小食品店。屋门店门有的开在高处,游客爬上几级台阶,才到得了门口。这时,游客又比原先在街头高了点,视线又远了一点,就顿时有“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之感了。小店里的姑娘点头含笑,特别殷勤,一连声的“Merci! Merci beaucoup”(谢谢!多谢),感谢他气喘吁吁地爬上山坡来,光顾她的人和她的店。小街陋巷多的是石子路,分发给人一种古朴归真的感情。恒棠又忽然回到了大仲马小说的时代。剑客们坐骑的蹄子正在敲打着石子路面,而夜晚的斜光照射过来,石子一个个都有一片侧面发光。蒙马特就靠这些四通八达的石子路,建筑了她的联系网络,堆垒了她的社会关系,成就了她的往日光辉。因为这天是礼拜天,蒙马特日常生活的节拍舒缓得像蜗牛爬。有趣的是看那些小街道,恰好像蜗牛爬过一般,也就留下了磷光片片。今天居民有空到户外闲散,有人在玩猜牌游戏,喧闹的声音此起彼伏。街道旁边有小店,大都是出售明信片和小摆设的,趁着假日尽情展露陈年的风姿。恒棠禁不住诱惑,也买了几张,回去写给父母亲。事先带了一册旧的旅游手册,晓得他先得七弯八拐,寻找“女主持广场”,然后再绕到“故都广场”,蒙马特墓园就能遥遥在望了。
恒棠往西走,就到了地铁的昂凡站(Station Anvers)。他正在后悔为什么没有想好乘坐地铁,车站大门像一张巨兽的大嘴,正把乘客乱哄哄吐出来,恰像面包房倾倒出一炉新鲜的、热烘烘的面包一样。从地铁出来的行人,大都走上“何施耍林荫道”,恒棠也像给磁石吸引一样,随大流走过去。往北一拐是“莒郎广场”,旁边就是平民艺术家的实验剧院(Le Thⅲ鹴re de lAtelier)。年轻的工匠们在忙碌着,在悬挂下周开演新戏的海报。他们时不时同行人打趣,引得大家哈哈大笑。这是一片高出街道的凉台,许多人可以在上面袒胸露背,尽情享用太阳。当地人口顺舌头滑,就管这平台叫做“海滩”。行日光浴的人们,口里胡乱哼着小曲。所以,旅游书上说,这些把自己交给普照阳光的人,有个讲法。他们说这里不是欢聚,而是欢唱。恒棠心里不禁怀念起家乡的父老兄弟来。老百姓是多么善良,又多么现实。战乱刚刚过去没几天,他们现在已经像没事似的,个个容光焕发,人人心情舒畅起来。蒙马特外表的欢乐的和内心的平和,恰恰同周围的环境蜜和油一般调和在一起。真希望家乡的人们也能这样!
人丛中有一位女性,看起来是戏剧导演一类人物。只见她眼光深邃,不同凡响。她蔚蓝的眼睛正在凝望着,细看那阳光一缕,穿过大椴树那一团好像鬈发般叶丛。她又像是在抬头望天,瞩望那天穹给树叶撕开的一片虚空。说起“鬈发”,法文便是accrochecoeur,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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