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玫瑰与白玫瑰》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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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蕊鼓着嘴,一手抓起那张纸,团成一团,翻身便走,像是赌气的样子。然而她出去不到半分钟,又进来了,手里捧着个开了盖的玻璃瓶,里面是糖核桃,她一路走着,已是吃了起来,又让振保笃保吃。士洪笑道:〃这又不怕胖了!〃振保笑道:〃这倒是真的,吃多了糖,最容易发胖。〃士洪笑道:〃你不知道他们华侨──〃才说了一半,被娇蕊打了一下道:〃又是"他们华侨"!不许你叫我"他们"!〃士洪继续说下去道:〃他们华侨,中国人的坏处也有,外国人的坏处也有。跟外国人学会了怕胖,这个不吃,那个不吃,动不动就吃泻药,糖还是舍不得不吃的。你问她!你问她为什么吃这个,她一定是说,这两天有点小咳嗽,冰糖核桃,治咳嗽最灵。〃振保笑道:〃的确这是中国人的老脾气,爱吃什么,就是什么最灵。〃娇蕊拈一颗核桃仁放在上下牙之间,把小指点住了他,说道:〃你别说──这话也有点道理的。〃
振保当着她醉了,总好像吃酒怕要失仪似的,搭讪着便也踱到阳台上来。冷风一吹,越发疑心刚才是不是有点红头胀脸的,他心里着实烦恼。才同玫瑰永诀了,她又借尸还魂,而且做了人家的妻。而且这女人比玫瑰更有程度了,她在那间房里,就仿佛满房都是朱粉壁画,左一个右一个画着半裸的她。怎么会净碰见这一类的女人呢?难道要怪他自己,到处一触即发?不罢?纯粹中国人里面这一路的人究竟少。他是因为刚回国,所以一混又混在半中半西的社交圈里。在外国的时候,但凡遇见一个中国人便是〃他乡遇故知〃。在家乡再遇见他乡的故知,一回熟、两回生,渐渐的也就疏远了。──可是这王娇蕊,士洪娶了她不也弄得很好么?当然王士洪,人家老子有钱,不像他全靠自己往前闯,这样的女人是个拖累。况且他不像王士洪那么好性儿,由着女人不规矩。若是成天同她吵吵闹闹呢,也不是个事,把男人的志气都磨尽了。当然……也是因为王士洪制不住她的缘故,不然她也不致这样。……振保抱着胳膊伏在阑干上,楼下一辆煌煌点着灯的电车停在门首,许多人上去下来,一车的灯,又开走了。街上静荡荡只剩下公寓下层牛肉庄的灯光。风吹着的两片落叶踏啦踏啦仿佛没人穿的破鞋,自己走上一程子。……这世界上有那么许多人,可是他们不能陪着你回家。到了夜深人静,还有无论何时,只要生死关头,深的暗的所在,那时候只能有一个真心爱的妻,或者就是寂寞的。振保并没有分明地这样想着,只觉得一阵凄惶。
士洪夫妇一路说着话,也走到阳台上来。士洪向他太太道:〃你头发干了么?吹了风,更要咳嗽了。〃娇蕊解下头上的毛巾,把头发抖了一抖道:〃没关系。〃振保猜他们夫妻离别在即,想必有些体己话要说,故意握住嘴打了个呵欠道:〃我们先去睡了。笃保明天还得起个大早到学校里拿章程去。〃士洪说:〃我明天下午走,大约见不到你了。〃两人握手说了再会,振保笃保自回房去。
次日振保下班回来,一揿铃,娇蕊一只手握着电话听筒替他开门。穿堂里光线很暗,看不清楚,但见衣架子上少了士洪的帽子与大衣,衣架底下搁着的一只皮箱也没有了,想是业已动身。振保脱了大衣挂在架上,耳听得那厢娇蕊拨了电话号码,说道:〃请孙先生听电话。〃振保便留了个心。又听娇蕊问道:〃是悌米么?……不,我今天不出去,在家里等一个男朋友。〃说着,格格笑将起来,又道:〃他是谁?不告诉你。凭什么要告诉你?……哦,你不感兴趣么?你对你自己不感兴趣么……反正我五点钟等他吃茶,专等他,你可别闯了来。〃
振保不待她说完,早走到屋里去,他弟弟不在屋里,浴室里也没有人。他找到阳台上来,娇蕊却从客室里迎了出来道:〃笃保丢下了话,叫我告诉你,他出去看看有些书可能在旧书摊上买到。〃振保谢了她,看了她一眼。她穿着的一件曳地的长袍,是最鲜辣的潮湿的绿色,沾着什么就染绿了。她略略移动一步,仿佛她刚才所占有的空气上便留着个绿子。衣服似乎做得太小了,两边迸开一寸半的裂缝,用绿缎带十字交叉一路络了起来,露出里面深粉红的衬裙。那过分刺眼的色调是使人看久了要患色盲症的。也只有她能够若无其事地穿着这样的衣服。她道:〃进来吃杯茶么?〃一面说,一面回身走到客室里去,在桌子旁边坐下,执着茶壶倒茶,桌上齐齐整整放着两份杯盘。碟子里盛着酥油饼干与烘面包,振保立在玻璃门口笑道:〃待会儿有客人来罢?〃娇蕊道:〃咱们不等他了,先吃起来罢。〃振保踌躇了一会,始终揣摩不出她是甚么意思,姑且陪她坐下来了。
娇蕊问道:〃要牛奶么?〃振保道:〃我都随便。〃娇蕊道:〃哦,对了,你喜欢喝清茶,在外国这些年,老是想吃没得吃,昨儿个你说的。〃振保笑道:〃你的记性真好。〃娇蕊起身揿铃,微微瞟了他一眼道:〃不,你不知道,平常我的记性最坏。〃振保心里怦的一跳,不由得有些恍恍惚惚的。阿妈进来了,娇蕊吩咐道:〃泡两杯清茶来。〃振保笑道:〃顺便叫她带一份茶杯同盘子来罢,待会儿客人来了又得添上。〃娇蕊瞅了他一下,笑道:〃什么客人,你这样记挂他?阿妈,你给我拿支笔来,还要张纸。〃她飕飕的写了个便条,推过去让振保看,上 
面是很简洁的两句话:〃亲爱的悌米,今天对不起得很,我有点事,出去了。娇蕊。〃她把那张纸双折了一下,交给阿妈道:〃一会儿孙先生来了,你把这个给他,就说我不在家。〃
阿妈出去了,振保吃着饼干,笑道:〃我真不懂你了,何苦来呢?约了人家来,又让人白跑一趟。〃娇蕊身子往前探着,聚精会神考虑着盘里的什锦饼干,挑来挑去没有一块中意的,答道:〃约的时候,并没打算让他白跑。〃振保道:〃哦?临时决定的吗?〃娇蕊笑道:〃你没听见过这句话么?女人有改变主张的权利。〃
阿妈送了绿茶进来,茶叶满满的浮在水面上,振保双手捧着玻璃杯,只是喝不进嘴去。他两眼望着茶,心里却研究出一个缘故来了。娇蕊背着她丈夫和那姓孙的藕断丝连,分明是嫌他在旁碍眼,所以今天有意的向他特别表示好感,把他吊上了手,便堵住了他的嘴;其实振保绝对没那心肠去管他们的闲事。莫说他和王士洪够不上交情,再是割头换颈的朋友,在人家夫妇之间挑拨是非,也犯不着,可是无论如何,这女人是不好惹的,他又添了几分戒心。
娇蕊放下茶杯,立起身,从碗橱里取出一罐子花生酱来,笑道:〃我是个粗人,喜欢吃粗东西。〃振保笑道:〃哎呀!这东西最富于滋养料,最使人发胖的!〃娇蕊开了盖子道:〃我顶喜欢犯法。你不赞成犯法么?〃振保把手按住玻璃罐,道:〃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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