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玫瑰与白玫瑰》第16章


许太太听了这话,脸也变了,刷的打了她一个嘴巴子,骂道:〃你胡说些什么?你犯了失心疯了?你这是对你母亲说话么?〃
小寒挨了打,心地却清楚了一些,只是嘴唇还是雪白的,上牙忒楞楞打着下牙。她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她母亲这样发脾气,因此一时也想不到抗拒。两手捧住腮颊,闭了一会眼睛,再一看,母亲不在阳台上,也不在客室里。她走进屋里去,想到书房里去见她父亲,又没有勇气。她知道他还在里面,因为有人在隔壁窸窸窣窣翻抽斗,清理文件。
她正在犹疑,她父亲提了一只皮包从书房里走了出来。小寒很快的抢先跑到门前,把背抵在门上。峰仪便站住了脚。
小寒望着他。都是为了他,她受了这许多委屈!她不由得滚下泪来。在他们之间,隔着地板,隔着柠檬黄与珠灰方格子的地席,隔着睡熟的狸花猫、痰盂、小撮的灰、零乱的早上的报纸……她的粉碎了的家!……短短的距离,然而满地似乎都是玻璃屑,尖利的玻璃片,她不能够奔过去。她不能够近他的身。
她说:〃你以为绫卿真的爱上了你?她告诉我过的,她是"人尽可夫"!〃
峰仪笑了,像是感到了兴趣,把皮包放在沙发上道:〃哦,是吗?她有过这话?〃
小寒道:〃她说她急于结婚,因为她不能够忍受家庭的痛苦。她嫁人的目的不过是换个环境,碰到谁就是谁!〃
峰仪道:〃但是她现在碰到了我!〃
小寒道:〃她先遇见了龚海立,后遇见了你。你比他有钱,有地位──〃
峰仪道:〃但是我有妻子!她不爱我到很深的程度,她肯不顾一切地跟我么?她敢冒这个险么?﹄
小寒道:〃啊,原来你自己也知道你多么对不起绫卿!你不打算娶她。你爱她,你不能害了她!〃
峰仪笑道:〃你放心。现在的社会上的一般人不像从前那么严格了。绫卿不会怎样吃苦的。你刚刚说过:我有钱,我有地位。你如果为绫卿担忧的话,大可以不必了!〃
小寒道:〃我才不为她担忧呢!她是多么有手段的人!我认识她多年了,我知道她,你别以为她是个天真的女孩子!〃
峰仪微笑道:〃也许她不是一个天真的女孩子。天下的天真的女孩子,大约都跟你差不多罢!〃
小寒跳脚道:〃我有什么不好?我犯了什么法?我不该爱我父亲,可是我是纯洁的!〃
峰仪道:〃我没说你不纯洁呀!〃
小寒哭道:〃你看不起我,因为我爱你!你哪里有点人心哪──你是个禽兽!你──你看不起我!〃
她扑到他身上去,打他,用指甲抓他。峰仪捉住她的手,把她摔到地上去。她在挣扎中,尖尖的长指甲划过了她自己的腮,血往下直淌。穿堂里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峰仪沙声道:〃你母亲来了。〃
小寒在迎面的落地大镜中瞥见了她自己,失声叫道:〃我的脸!〃她脸上又红又肿,泪痕狼藉,再加上鲜明的血。
峰仪道:〃快点!〃他把她从地上曳过这边来,使她伏在他膝盖上,遮没了她的面庞。
许太太推门进来,问峰仪道:〃你今儿回家吃饭么?〃
峰仪道:〃我正要告诉你呢。我有点事要上天津去一趟,搁多少时候却说不定。〃
许太太道:〃噢。几时动身?〃
峰仪道:〃今儿晚上就走。我说,我不在这儿的时候,你有什么事,可以找行里的李慕仁,或是我的书记。〃
许太太道:〃知道了。我去给你打点行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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峰仪道:〃你别费事了,让张妈她们动手好了。〃
许太太道:〃别的没有什么,最要紧的就是医生给你配的那些药,左一样,右一样,以后没人按时弄给你吃,只怕你自己未必记得。我还得把药方子跟服法一样一样交代给你。整理好了,你不能不过一过目。〃
峰仪道:〃我就来了。〃
许太太出去之后,小寒把脸揿在她父亲腿上,虽然极力抑制着,依旧肩膀微微耸动着,在那里静静的啜泣。峰仪把她的头搬到沙发上,站起身来,抹了一抹子上的绉纹,提起皮包,就走了出去。
小寒伏在沙发上,许久许久,忽然跳起身来,炉台上的钟指着七点半。她决定去找绫卿的母亲。这是她最后的一着。绫卿曾告诉过她,段老太太是怎样的一个人──糊涂而又暴躁,固执起来非常的固执。既然绫卿的嫂子能够支配这老太太,未见得小寒不能够支配她!她十有八九没有知道绫卿最近的行动。知道了,她决不会答应的。绫卿虽然看穿了她的为人,母女的感情很深。她的话一定有相当的力量。
小寒匆匆的找到她的皮夹子,一刻也不搁,就出门去了。她父亲想必早离开了家。母亲大约在厨房里,满屋子鸦雀无声,只隐隐听见厨房里油锅的爆炸。
小寒赶上了一部公共汽车。绫卿的家,远虽不远,却是落荒的地方。小寒在暮色苍茫中一家一家挨次看过,认门牌认了半天,好容易寻着了。是一座阴惨惨的灰泥住宅,洋铁水管上生满了青黯的霉苔。只有一扇窗里露出灯光,灯上罩着破报纸,仿佛屋里有病人似的。小寒到了这里,却踌躇起来,把要说的话,在心上盘算了又盘算。天黑了,忽然下起雨来。那雨势来得猛,哗哗泼到地上,地上起了一层白。小寒回头一看,雨打了她一脸,淋得她透不过气来。她掏出手绢子来擦干了一只手,举手揿铃。揿不了一会,手又是湿淋淋的。她怕触电,只得重新揩干了手,再揿。铃想必坏了,没有人来开门。小寒正待敲门,段家的门口来了一辆黄包车。一个妇人跨出车来,车上的一盏灯照亮了她那桃灰细格子绸衫的稀湿的下角。小寒一呆,看清了这是她母亲,正待闪过一边去,却来不及了。
她母亲慌慌张张迎上前来,一把拉住了她道:〃你还不跟我来!你爸爸──在医院里──〃
小寒道:〃怎么?汽车出了事?还是──〃
她母亲点了点头,向黄包车夫道:〃再给我们叫一部。〃
不料这地方偏僻,又值这倾盆大雨,竟没有第二部黄包车。车夫道:〃将就点,两个人坐一部罢。〃
许太太与小寒只得钻进车去。兜起了油布的篷。小寒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爸爸怎么了?〃
许太太道:〃我从窗户里看见你上了公共汽车。连忙赶了下来,跳上了一部黄包车,就追了上来。〃
小寒道:〃爸爸怎么会到医院里去的?〃
许太太道:〃他好好在那里。我不过是要你回来,哄你的。〃
小寒听了这话,心头火起,攀开了油布就要往下跳,许太太扯住了她,喝道:〃你又发疯了?趁早给我安静点!〃
小寒闹了一天,到了这个时候,业已筋疲力尽,竟扭不过她母亲。雨下得越发火炽了,啪啊啦溅在油布上。油布外面是一片滔滔的白,油布里面是黑沉沉的。视觉的世界早已消灭了,留下的仅仅是嗅觉的世界──雨的气味,打潮了的灰土的气味,油布的气味,油布上的泥垢的气味,水滴滴的头发的气味。她的腿紧紧压在她母亲的腿上──自己的骨肉!她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厌恶与恐怖。怕谁?恨谁?她母亲?她自己?她们只是爱着同一个男子的两个女人。她憎嫌她自己的肌肉与那紧紧挤着她的,温暖的,他人的肌肉。呵,她自己的母亲!
她痛苦地叫唤道:〃妈,你早也不管管我!你早在那儿干什么?〃
许太太低声道:〃我一直不知道……我有点知道,可是我不敢相信──一直到今天,你逼着我相信……〃
小寒道:〃你早不管!你──你装着不知道!〃
许太太道:〃你叫我怎么能够相信呢?──总拿你当个小孩子!有时候我也疑心。过后我总怪我自己小心眼儿,"门缝里瞧人,把人都瞧扁了"。我不许我自己那么想,可是我还是一样的难受。有些事,多半你早忘了:我三十岁以后,偶然穿件美丽点的衣裳,或是对他稍微露一点感情,你就笑我。……他也跟着笑……我怎么能恨你呢?你不过是一个天真的孩子!〃
小寒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连她母亲也感到那震动。她母亲也打了个寒战,沉默了一会,朗声道:〃现在我才知道你是有意的。〃
小寒哭了起来。她犯了罪,她将她父母之间的爱慢吞吞的杀死了,一块一块割碎了──爱的凌迟!雨从帘幕下面横扫进来,大点大点寒飕飕落在腿上。
许太太的声音空而远。她说:〃过去的事早已过去了。好在现在只剩了我们两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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