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玫瑰与白玫瑰》第20章


;她从来不偷茶的,男人来的时候是例外。男人双手捧着茶慢慢呷着,带一点微笑听她一面熨衣裳一面告诉他许多话。他脸色黄黄的,额发眉眼都生得紧黑机智,脸的下半部不知为什么坍了下来;龅牙,像一只手似的往下伸着,把嘴也坠下去了。
她细细告诉他关于秀琴的婚事,没有金戒指不嫁,许多排场。他时而答应一声〃唔,〃狡猾的黑眼睛望着茶,那微笑是很明白,很同情的,使她伤心;那同情又使她生气,仿佛全是她的事──结婚不结婚本来对于男人是没什么影响的。同时她又觉得无味,孩子都这么大了,还去想那些。男人不养活她,就是明媒正娶一样也可以不养活她。谁叫她生了劳碌命,他挣的钱只够自己用,有时候还问她要钱去入会。
男人旋过身去课子,指着教科书上的字考问百顺。阿小想起来,说:〃我姆妈有封信来,有两句文话我不大懂。〃〃吴县县政府〃的信封,〃丁阿小女士玉展〃,左角还写著『呈祥〃字样。男人看信,解释给她听:
〃阿小胞女。庄次。今日来字非别。因为。前日。来信通知。母在乡。一切智悉。近想女在沪。贵体康安。诸事迪吉。目下。女说。到十月。要下来。千吉。交女带点三日头药。下来。望你。收信。千定不可失。者。乡下。近日。十分安乐。望女。不必远念。者再吾母。交女。一件。绒线衫。千定带下。不要望纪。倘有。不下来。速寄。有便之人。不可失约。余言不情。特此面谈可也。
九月十四日 母王玉珍寄〃
乡下来的信从来没有提到过她的男人,阿小时常叫百顺代她写信回去,那边信上也从来不记挂百顺。念完了信,阿小和她的男人都有点寂寥之感。男人默然坐着,忽然为他自己辩护似地,说起他的事业:〃除了做衣裳,我现在也做点皮货生意。目前的时世,不活络一点不行的。〃他打开包袱,抖开两件皮大衣给她过目,又把个皮统子兜底掏出来,说:〃所以海獭这样东西……〃叙述海獭的生活习惯,原是说给百顺听。百顺撒娇撒痴,不知什么时候已离开书本,偎在阿小身边,一只手伸到她衣服里找寻口袋哼哼唧唧,纠缠不休。阿小非常注意地听她丈夫说话,听得出神;〃唔……唔……哦哦……噢……嗳……〃男人下了结论:〃所以海里的东西真是奇怪。〃阿小一时没有适当的对答,想了一想,道:〃现在小菜场上乌贼很多了。〃男人道:〃唔。乌贼鱼这东西也非常奇怪,你没看见过大的乌贼,比人还大,一身都是脚爪,就像蜘蛛……〃阿小皱起面皮,道:〃真的么!吓死人了。〃向百顺道:〃呜哩呜哩吵点什……说什么!听不见!……发痴了!哪里来五块钱给你!〃然而她随即摸出钱来给了他。
熨完了衣裳,阿小调了面粉摊煎饼,她和百顺名下的户口粉,户口糖。男人也有点觉得无功受禄,背着手在她四面转来转去,没话找话说。父子两个趁热先吃了,她还继续摊着。太阳黄烘烘照在三人脸上,后阳台的破竹帘子上飞来一只蝉,不知它怎么夏天过了还活着,趁热大叫:〃抓!抓!抓!〃响亮快乐地。
主人回来了,经过厨房门口,探头进来柔声唤:〃哈啰,阿妈!〃她男人早躲到阳台上去了,负手看风景。主人花三千块钱雇了个人,恨不得他一回来她就驯鸽似地在他头上乱飞乱啄,因此接二连三不断地揿铃,忙得她团团转。她在冰箱里取冰,她男人立在她身后,低声说:〃今天晚上我来。〃阿小嫌烦似地说:〃热死了!〃她和百顺住的那个亭子间实在像个蒸笼。──但她忽然又觉得他站在她背后,很伶仃似的;他是不惯求人的──至少对她他从来没有求告过。……她面对着冰箱银灰色的胁骨,冰箱的构造她不懂,等于人体内脏的一张爱克斯光照片,可是这冰箱的心是在突突跳着;而里面喷出的一阵阵寒浪薰得她鼻子里发酸,要出眼泪了。她并不回头,只补上一句:〃百顺还是让他在对过过夜好了。他们阿妈同小孩子都住在这里的。〃男人说:〃唔。〃
她送冰进房出来,男人已经去了。她下楼去提了两桶水上来,打发主人洗了澡。门铃响,那新的女人如约来了。阿小猜是个舞女。她问道:〃外国人在家么?〃一路扭进房去。脑后一大圈鬈发撅出来多远,电烫得枯黄结,与其他部份的黑发颜色也不同,像个皮围脖子,死兽的毛皮,也说不上这东西是死兽的是活的,一颤一颤,走一步它在后面跳一跳。
阿小把鸡尾酒和饼干送进去。李小姐又来了电话。阿小回说主人不在家,李小姐这次忍不住有嗔怪的意思,质问道:〃我早上打电话来你有没有告诉他?〃阿小也生气了。──从来还没有谁对于她的职业道德发生疑问,她淡淡的笑道:〃我告诉他的呀!不晓得他可是忘记了呢!怎么,他后来没有打得来么?〃李小姐顿了一顿,道:〃没有呀,〃声音非常轻微。阿小心想:谁叫你找上来的,给个佣人刻薄两句!但是她体念到李小姐每次给的一百块钱,就又婉媚地替哥儿达解释,随李小姐相信不相信,总之不使她太下不来台:〃今天他本来起晚了,来不及的赶了出去,后来在行里间,恐怕又是忙,又是人多,打电话也不方便……〃李小姐〃唔,唔,〃地答应着,却仿佛在那边哭泣着了。阿小道:〃那么,等他回来了我告诉他一声。〃李小姐仿佛离得很远很远地,隐隐地道:〃你也不要同他说了……〃可是随又转了口:〃过天我有空再打来罢。〃她仿佛连这阿妈都舍不得撒手似的,竟和她攀谈起来。她上次留心到,哥儿达的床套子略有点破了,他一个独身汉,诸事没人照管,她意思要替他制一床新的。阿小这时候也有点嫌这李小姐婆婆妈妈讨厌,又要替主人争面子,便道:〃他早说了要做新的,因为这张床是顶房子时候顶来的,也不大合意,一直要重买一只大些的;如果就这只床上做了套子,尺寸又不对了。现在我替他连连,也看不出来了。〃她对哥儿达突然有一种母性的卫护,坚决而厉害。
正说着,哥儿达伸头出来探问,阿小忙向李小姐道:〃听电梯响不晓得是不是他回来了呢!〃一面按住听筒轻声告诉哥儿达。哥儿达皱了皱眉,走出来了,却向里指指,叫阿小进去把酒杯点收出来。他接过听筒,且不坐下来,只望墙上一靠,叉着腰,戒备地问道:〃哈啰?……是的,这两天忙。……不要发痴!哪有的事。〃那边并没有炸起来,连抽搭抽搭的哭声也一口气吸了进去听不见了。他便消闲下来,重又低声笑道:〃不要发痴了……你好么?〃正好呢喃耳语着,万一房里那一个在那里注意听。〃你那股票我已经托他买了。看你的运气!这 
一向头痛毛病没有发么?睡得还好么?……〃他向电话里〃嘘!嘘!〃吹口气,使那边耳朵里一阵奇痒,也许他从前常在她耳根下吹口气作耍的,两人都像是旧梦重温,格格的笑起来。他又道:〃那么,几时可以看见你呢?〃说到幽会,是言归正传,他马上声音硬化起来,丁是丁,卯是卯的。〃星期五怎么样?……这样好不好,先到我这里来再决定。〃如果先到他这里来,一定就是决定不出去了,在家吃晚饭。他一只手整理着拳曲的电话线,一壁俯身去看桌上一本备忘录上阿妈写下来的,记错了的电话号码──她总是把9字写反过来。是谁打了来的呢?不会是……但这阿妈真是恼人!他粗声回答电话里:〃……不,今天我要出去。我现在不过回来换件衣服就要走的。……〃然而他又软了下来,电话上谈到后来应当是余音袅袅的。他道:〃所以……那么,一直要到星期五!〃微喟着。叮咛着:〃当心你自己。拜拜,甜的!〃末了一句仿佛轻轻的一吻。
阿小进去收拾阳台上一张藤桌上的杯盏,女人便倚着铁阑干。对于这年轻的舞女,这一切都是新鲜浪漫的罢?傍晚的城中起了一层白雾,雾里的黄包车紫阴阴地远远来了,特别地慢,慢慢过去一辆;车灯,脚踏车的铃声,都收敛着,异常轻微,仿佛上海也是个紫禁城。
楼下的阳台伸出一角来像轮船头上。楼下的一个少爷坐在外面乘凉,一只脚蹬着阑干,椅子向后斜,一晃一晃,而不跌倒,手里捏一份小报,虽然早已看不见了。天黑了下来,地下吃了一地的柿子菱角。阿小恨不得替他扫扫掉──上上下下都是清森的夜晚,如同深海底。黑暗的阳台便是载着微明的百宝箱的沉船。阿小心里很静也很快乐。
她去烧菜,油锅拍辣辣爆炸,她忙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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