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尽的张爱玲》第18章


她的生活情形有一种不幸的趋势,使人变成狭窄,小气,庸俗,以致社会上一般人提起太太两个字往往都带着点嘲笑的意味。现代中国对于太太们似乎没有多少期望,除贞操外也很少要求。而有许多不称职的太太也就安然度过一生。那些尽责的太太呢,如同这出戏里的陈思珍,在一个半大不小的家庭里周旋着,处处委屈自己,顾全大局,虽然也煞费苦心,但和旧时代的贤妻良母那种惨酷的牺牲精神比较起来,就成了小巫见大巫了。陈思珍毕竟不是《烈女传》上的人物。她比她们少一些圣贤气,英雄气,因此看上去要平易近人得多。然而实在是更不近人情的。没有环境的压力,凭什么她要这样克己呢?这种心理似乎很费解。如果她有任何伟大之点,我想这伟大倒在于她的行为都是自动的,我们不能把她算作一个制度下的牺牲者。
中国女人向来是一结婚立刻由少女变为中年人,跳掉了少妇这一个阶段。陈思珍就已经有中年人的气质了。她最后得到了快乐的结局也并不怎么快乐。所谓哀乐中年,大概那意思就是他们的欢乐里面永远夹杂着一丝辛酸,他们的悲哀也不是完全没有安慰的。我非常喜欢浮世的悲哀这几个字,但如果是浮世的悲欢,那比浮世的悲哀其实更可悲,因为有一种苍茫变幻的感觉。
陈思珍用她的处世的技巧使她四周的人们的生活圆滑化,使生命的逝去悄无声息,她运用那些手腕,心机,是否必需的她这种做人的态度,是否无可訾议呢?这当然还是个问题。在《太太万岁》里,我并没有把陈思珍这个人加以肯定或袒护之意,我只是提出有过这样的一个人就是了。
像思珍这样的女人,会嫁给一个没出息的丈夫。本来也是意中事。她丈夫总是郁郁地感到怀才不遇,一旦时来运来,马上桃花运也来了。当初原来是他太太造成他发财的机会的,他知道之后,自尊、被伤害了,反倒向她大发脾气。这也都是人之常情。观众里阅历多一些的人,也许不会过分谴责他的罢?
对于观众的心理,说老实话,到现在我还是一点把握都没有,虽然一直在那里探索着。偶然有些发现。也是使人的心情更为惨淡的发现。然而文艺可以有少数人的文艺,电影这样东西可是不能给二三知己互相传观的。就连在试片室里看,空气都和在戏院里看不同,因为没有广大的观众。有一次我在街上看见三个十四五岁的孩子,马路英雄型的。他们勾肩搭背走着,说:去看
电影去。我想着:啊!是观众吗?顿时生出几分敬意,同时好像他们陡然离我远了一大截子。我望着他们的后影,很觉得惆怅。
中国观众最难应付的一点并不是低级趣味或是理解力差。而是他们太习惯于传奇。不幸《太太万岁》里的太太没有一个曲折离奇可歌可泣的身世。她的事迹平淡得像木头的心里涟漪的花纹。无论怎样想方法给添出戏来,恐怕也仍旧难于弥补这缺陷,在观众的眼光中。但我总觉得,冀图用技巧来代替传奇,逐渐冲淡观众对于传奇剧的无魇的欲望。这一点苦心,应当可以被谅解的罢?ohn Gassne批评0u own那出戏。说它将人性加以肯定一种简单的人性,只求安静地完成它的生命与恋爱与死亡的循环。《太太万岁》的题材也属于这一类。戏的进行也应当像日光的移动,漾漾地从房间的这一个角落照到那一个角落,简直看不见它动,却又是倏忽的。梅特林克一度提倡过的静的戏剧,几乎使戏剧与图画的领域交迭。其实还是在银幕上最有实现的可能。然而我们现在暂时对于这些只能止乎向往,例如《太太万岁》就必须弄上许多情节,把几个演员忙得团团转,严格地说来,这本来是不足为训的。然而,正因为如此,我倒觉得它更是中国的。我喜欢它像我喜欢街头卖的鞋样,A纸剪出的镂空花样。托在玫瑰红的纸上,那些浅显的图案。
出现在《太太万岁》的一些人物,他们所经历的都是些注定了要被遗忘的泪与笑,连自己都要忘怀的。这悠悠的生之负荷,大家分担着,只这一点,就应当使人与人之间感到亲切的罢?死亡使一切人都平等,但是为什么要等死呢?生命本身不也使一切人都平等么?人之一生,所经过的事,真正使他们惊心动魄的。不都是差不多的几件么?为什么偏要那样的重视死亡呢?难道就因为死亡比较具有传奇性而生活却显得琐碎,平凡?
我这样想着。仿佛忽然有了什么重大的发现似的,于高兴之外又有种凄然的感觉,当时也就知道,一离开那黄昏的阳台我就再也说不明白的。阳台上撑出的半截绿竹帘子,一夏天晒下来,已经和秋草一样的黄了。我在阳台上篦头,也像落叶似的掉头发,一阵阵掉下来,在手臂上披披拂拂,如同夜雨。远远近近有许多汽车喇叭仓皇地叫着。逐渐暗下来的天,四面展开如同烟霞万顷的湖面。对过一幢房子最下层有一个窗洞里冒出一缕淡白的炊烟。非常犹疑地上升,仿佛不大知道天在何方。露水下来了,头发湿了就更涩,越篦越篦不通,赤着脚踝,风吹上来寒飕飕的,我后来就进去了。
(原载1947年12月3日上海《大公报戏剧与电影》第59期)
中贲胡珂
大概是爱伦堡吧,告诉过我们一个食客爱吃臭野鸡的故事。这故事的主角一定要把新鲜野鸡挂起来,让它发臭,发霉,腐烂,烂到肉一块块吊下来时,他才闻到扑鼻香气,取而食之,其味无穷,任何山珍海味都比不上它。作者的用意好像是讽刺某种人对某种臭野鸡式的文化的酷爱,但就故事本身说,我最初总觉得有点奇怪,不近人情。不过后来仔细一想。也就恍然了:在中国,不是也有人爱闻女人的小脚吗?如果这发散着奇臭的粽子不是人的脚,而是什么鸟的脚,则它的热衷者也会津津有味地嚼起来吧?
世上一切好坏东西都是发展的。这种臭癖发展到现在,在外国情形如何,我不知道,但在中国,好像到了登峰造极的境地了。寂寞的文坛上,我们突然听到歇斯底里的绝叫,原来有人在敌伪时期的行尸走肉上闻到high omed的芳香!跟这样神奇的嗅觉比起来,那爱吃臭野鸡的西洋食客。那爱闻臭小脚的东亚病夫。又算得什么呢?
不过我这一回的感觉,不但奇怪,而且悲愤。难道我们有光荣历史的艺园竞荒芜到如此地步,只有这样的high omed才是值得剧坛前辈疯狂喝彩的奇花吗?
我想不通!
(原栽1947年12月12日上海《时代日报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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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浮世的悲欢《太太万岁》观后
方 澄张爱玲在《太太万岁》的题记里,已经为她自己画了一张很好的素描:
我这样想着,仿佛忽然有了什么重大的发现似的。于高兴之外又有种凄然的感觉时也就知道。一离开那黄昏的洋台我就再也说不明白的。洋台上撑出的半截绿竹帘子,一夏天晒下来,已经和秋草一样的黄了。我在阳台上篦头,也像落叶似的掉头发,一阵阵掉下来,在手臂上披披拂拂,如同夜雨。远远近近有许多汽车喇叭仓皇地,着;逐渐暗下来的天,四面展开如同烟霞万顷的湖面。对过一幢房子最下层有一个窗洞里冒出一缕淡白的炊烟,非常犹疑地上升,仿佛不大知道天在何方。露水下来了,头发湿了就更涩,越篦越篦不通,赤着脚踝,风吹上来寒飕飕的,我后来就进去了。
她说一离开那黄昏的洋台我就再也说不明A的。为什么?因为洋台上撑出的半截绿竹帘子,一夏天晒下来,已经和秋草一样的黄了,黄了的是她自己,她要一点回忆,她要一点什么,来衬出那黄了的秋草,有一点衰老了的妩媚。她不能忘怀,她全身就仅存这一根骨骼。我在洋台上篦头,也像落叶似的掉头发,一阵阵掉下来,在手臂上披披拂拂,没有这一点趣味,没有这一点情绪的波动,她将像死水一样,声息渺渺。她不肯,对着镜子,她对自己有爱怜,在黄瘦的容貌上,想画一个安慰自己的梦。可怜的情态,一份无可奈何的挣扎!
一个坐在镜台前画梦的女人,你还愿望她对人生,引起一点痛苦的感受吗?最多不过是一阵凄然吧了! 人生原来不过如此,因为自己原不过如此,衰老了的妩媚。她恐惧与青春的欢乐去比美。因此什么浮世的悲欢,就自然成了她的装饰。
她追,她写了《太太万岁》里的陈思珍,但没有把陈思珍这个人物加以肯定或袒护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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