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春天回想一个比我年长的女人》第44章


玲姐望了我好几秒钟,说:“怎么搞得像最后通碟似的。”
我说:“随你怎么理解,反正到了这一天,就不要怪我了。”
她又望了我几秒钟,说:“好吧,我尽量争取在这以前告诉你吧。”
闲扯了几句,玲姐让我去洗个澡,要我换上一套她为我买的新衣服。脱衣服的时候,我听见她打电话给一家餐厅叫送餐。等我出来,发现她已经把我买的年画贴上了,屋子里顿时有了一点过年的喜气。还发现她把棋具摆在了茶几上。
我和玲姐有很久没有下过围棋了。最后一次下棋,是在怀柔山中的湖边。她白衣胜雪,坐在湖边一棵大槐树下。在她旁边,一只野鸭子从水里爬上来,摇摇晃晃走进草丛中,一趴下就睡着了。湖边很静谧,几乎能听见野鸭子的心跳。
我摸出一枚棋子抚弄着,一边回想着玲姐那天下棋的样子,一边随手把棋子敲在棋盘上。棋盘上落下十几颗棋子后,我才发现这正是我跟玲姐那天下的一局。那天我没有让子,且执黑先行。布局是从天元开始的。也许应该说,一种情爱语言是从宇宙深处开始的。她紧紧跟随着我,对天元的棋子飞挂了一手,像轻轻拉起了我的一只手。舞蹈就这样从棋盘的中心开始了。双方基本上放弃了争城夺地的胜负心,思考着怎么在黑白棋形的变化中保持住微妙的平衡。默契在不知不觉中建立起来了,共同目标是终局和棋,谁也不战胜谁。从棋理上来说,这一盘几乎是“反围棋”。一方有了失误,另一方就绞尽脑汁把对方失误的那一手变成妙手。一方有了妙手,另一方就想出相应的妙手让对方的妙手更光彩夺目。风起,金黄细碎的槐花缓缓落在身上,落在棋盘上。我和玲姐不时伸手把槐花从棋盘上拈出来。喜悦在湖光中缓缓流淌。我相信,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和玲姐,以前不曾有、将来也不会有人像我们这样下围棋。
我一点一点回忆着后来的每一步,越到后来越困难。有时候要想好几分钟,才能往棋盘上落下一颗棋子。玲姐微笑着望着我,眼眶有些湿润。见我复盘艰难,她托着腮跟我一起想。不一会儿,我看见她额头上有了汗水。我让她不要想了。她摇摇头,不肯从炽热的思索中抽身而退。她把汗蹭在我肩膀上后,继续回想着。
这是一局没下完的棋。因为哑巴农妇钻进草丛里捉那只正在打瞌睡的野鸭子时,野鸭子突然挣扎起来,呱呱的鸣叫声嘶哑悚人。
我和玲姐终于回忆到被中断的地方。玲姐走到我对面坐下,说:“咱们接着下完吧?”
我说:“好啊。”
心里马上泛起了在湖边中断的喜悦。但下了几手后,却感觉到棋盘上生出了一股凉气,挨着这几手白棋的黑棋,仿佛都在微微颤动,试图远远逃离。再看看全局,那股凉气已经改变了整个棋势,一直波及到棋盘的最边缘。每一颗都在挣扎,都在呼喊救援。从前亲密相依的黑白子此时看起来,都像是在贴身肉博。如果以胜负来论的话,黑棋几乎大势已去。要想挽回来保持平衡,好像不是我的功力能办到的事。我悬在棋盘上方的那颗黑子久久无法降落,我收回手,吃惊地望着玲姐。 
玲姐面无表情。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天玲姐是要借下棋来决定自己是否悄悄出国。出国的念头她早就有了,真正变得清晰起来,是去年11月下旬我跟她在床上长时间交手辩论的那个晚上。但此后,她一直下不了决心。用她自己后来的话说,“我给结结实实地卡住了,动弹不得,无法自拔。”于是想出了这么一套不完全听天由命的决断程序。决定用这套程序来决断自己的未来,多少有些不可思议,后来我有点怀疑她在作出这个决定时的精神状态,随即又打消了自己的怀疑。在这样的问题上我不能很好地理解她,这本身就是卡住她的一个原因。她总得给自己找个出口,不管用什么方法。选择这套程序,不能说这不是一种选择。
程序稍稍有点复杂:首先在棋盘上分出黑白输赢,然后再用从道士手里买来的棋子猜黑白决定输赢的意义。具体地说,假如白棋获胜,则由执黑棋的我来猜她手中的棋子是黑是白。再假如我猜对了她手中棋子的颜色,则那种颜色代表不出国;猜错,则她手中棋子的颜色代表出国。反之亦然:假如黑棋获胜,则由执白棋的她来猜我手中的棋子是黑是白。再假如她猜对了我手中棋子的颜色,则那种颜色代表不出国;猜错,则我手中棋子的颜色代表出国。不考虑和棋情况,排列组合一共8种,出国和不出国的可能性各占一半。
这天我不知道玲姐心里是这么一番打算,吃惊了几秒钟,又挣扎着走了几步。后来,我觉得她可能是要在平手的情况下赢我一局,以后好取笑我。我就嘿嘿地笑着认输了。
但我认输后,没从玲姐脸上看出什么高兴的表情。她的脸色甚至可以说有点凝重。她叫我跟她一起去阳台上的蒲团上盘腿静坐了一会儿。十几分钟后,她取出了从道士那里买来的一黑一白两枚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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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你又要猜这个玩呀?”
她说:“这回不是闹着玩,你可要用心猜。”
她双手捧着两枚棋子,像作辑似的摇了三下,然后一手抓一枚。左手握拳向前,伸到我面前,右手藏在身后,有点紧张地看着我。
我想都不想,就对她说:“黑色。”
她打开手心一看,果然是黑色。
我笑起来了。她也笑起来了。我看见她眼睛里有泪光闪动,说:“瞧你,把眼泪都笑出来了。”
她抹抹泪,说:“真是的,我怎么把眼泪都笑出来了。这么好的大节,这样可不好。真是对不起。”
我说:“怎么又认真起来了?也好,你身上又多了一种认真之美。”
玲姐笑了笑,没说话。吃过年饭后,我们在一起呆了几个小时。有好几次我把头搁在玲姐怀中差点睡着了。这天我特别疲乏虚弱,本来想在这里过夜,后来想到母亲会盘问,十二点之前我还是下楼打车回家了。
初三,许可佳上门拜年。
许可佳告诉我母亲,说头天玲姐上她家里拜年来了,她问玲姐记不记得什么姑什么姨时,玲姐说,记不得了。许可佳嘻嘻地笑,对母亲说:“那些姑啊姨啊,她居然一个也记不得,她比您年轻十岁多吧,记性怎么这样差呢?还是您记性好。”母亲脸红了,打岔骂我,骂我那几天把她气糊涂了,那些姑啊姨啊记错了几个兴许也是有的,她那一辈的表亲实在太多了。然后骂我不该把耳环弄丢了,拉起许可佳的手,要去逛街。
这天我父母和许可佳一直到快吃晚饭时才回来。到处都在打折,我父母买了不少东西准备带回去送人。三个人拎着大包小包的,让我下楼接他们。一进屋许可佳就让我看看她的左耳,接着把右耳转过来给我看,我看见了母亲给她买的一对耳环,随口夸了几句。买耳环的钱本来是要给我压岁的,年三十晚上母亲拿出来在我手心里拍了一下,又收回去了,然后将用途告诉了我。当时我笑了笑,说:“那你再来一下。”我母亲居然真的在我手心里又拍了一下。
晚饭后送许可佳下楼,从五楼到一楼,我和许可佳一句话也没有说。耳朵里灌满了下楼的脚步声,还有零星爆炸的炮竹声。
走到门洞口,许可佳让我别送了,我说没事,送她出小区我也可以顺便在小区里散散步。许可佳说:“你要散步等我走了再去好不好?我总觉得你要告诉我什么坏消息一样。小天,要是有坏消息,这会儿你千万别说,让我自己慢慢弄明白。”说完,转身走进了雪地里。
她的话忽然在我胸中产生了回声,每个字都让我有点惆怅,这是我们交往中很少见的事。寒风扑面,傍晚的雪地上,她的背影显得那样孤单柔弱,我心里怦怦地跳了两下。
我叫了一声:“许可佳。”
许可佳回头望了望我,像赤明莉香一样摇了摇手,说:“回去吧。”
春节过后,我被调回了公司总部,给韩总当秘书。林秘书怀了孕,人力资源部给韩总准备了两名秘书候选人,韩总却点名要我。接下来差不多一个月,我的日子真可以用忙得要命来形容。父母离京的时候,我等不及火车开动,便返回了公司。玲姐那边去得比较少。交接工作。学车。写讲话稿。喝酒吃饭也成了个事。陪韩总下围棋。替韩总领福利。我跟在韩总后面城里城外的走动,从一个会议室到另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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