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春天回想一个比我年长的女人》第50章


玲姐说:“天儿,我也有话要跟你说,你别在我前头走,我看了也会难过的。一会儿我数一二三,我们一齐走。”
我嗯了一声,说:“好。那边还有几个孩子,等他们回家后,我们再走吧。”
“嗯,好。”
我和玲姐就这样一人占据一个窗台,面对星空和万家灯火,坐着说话。说一玲星。说人死后还有没有灵魂。如果有,灵魂会不会跑到某一颗星星那里去。到了某一个星球,原先认识的灵魂会不会不认识了。诸如此类。说着说着我们有点高兴起来,我发现,人只要当自己是个死人了,就很容易变得轻松一些。玲姐不时发出笑声,双脚不时晃荡那么两下,像个坐在父亲膝头的小女孩子一样。接着,她的一只鞋子掉下去了。我听见什么东西掉在绿化带的草坪上,发出沉闷的声音,然后才发现玲姐的一只脚光着。虫鸣停了几秒钟,又接着响起来。
接下来的十几分钟,我们回到跳楼的技术问题上来了。
头一个问题,是如何避免脸先着地,死相难看。我当然不在乎,但玲姐有所顾忌。如果一定要头先着地的话,玲姐希望最好是后脑勺先着地。不过她也不抱多大希望,因为不清楚如何在空中控制身体。第二个问题是如何保证两个人死在一起,我们讨论来讨论去,还是不清楚两个人跳到空中后,能不能在空中抱到一起。我说,你等着我,我来抱着你。我从窗台上爬下来,走到玲姐那边的窗台前。窗台有些窄小,两个人不容易并排坐在一起。我几次想爬上去,都差点把玲姐挤了下去。我们终于抱到一起了,可是,似乎还有问题,如果一个人先着地,另一个人很可能就死不了,还很可能要落下残疾。第三个问题就是残疾,玲姐说有一个人从6楼跳下去没死,落下了残疾,丢人现眼,还失去了再次自杀的能力,生不如死。我们所处的位置正是6楼。玲姐提出到楼顶去,我同意了。高一层楼,毕竟多一分把握。把玲姐扶下窗台的时候,发现她抓着我的胳膊都站不稳,她全身都软了。
玲姐干脆坐在一只蒲团上,说歇会儿。要我去鞋柜旁把她的鞋拿来,我走进黑暗的客厅,听见自己的鞋踩在碎玻璃上的声音。摸索着打开落地灯,看见沙发上、茶几上和地上有一些花瓣、字条和碎玻璃。
这天晚上去楼顶之前,玲姐找出了一床蚊帐,还揭下床上的凉席让我抱着。玲姐有时候会上楼顶练瑜珈,在楼顶的阁楼里放了一床棕垫。我们很快就在楼顶布置好了。 钻进蚊帐,躺在凉席上,望着星空和附近高楼群的灯光,听着虫鸣和呼吸,觉得生命是这样美好而让人感伤。我们轻轻地抱着,轻轻地说话。
玲姐又把跳楼死相不好看的问题提出来了。我们一边爱抚,一边讨论着各种自杀方法的优劣。去山中上吊,去海里自沉,去铁路上卧轨,割腕,吃安眠药,打开天燃气……据说天燃气中毒身亡的人,几天内脸色很好看,玲姐差点选了天燃气加安眠药,因为我想死在湖边,玲姐才表示放弃。末了,我们决定带安眠药去湖边。
方案定下来后,讨论自杀的过程中激起的兴奋却没有停下来,我们依然有些激动,仿佛已经置身于湖边。玲姐又哭起来了。接着,我也哭起来了。我们很快哭成了一团。我们一边哭泣一边做爱。我舔干了玲姐眼角的泪水,还舔干了她鼻尖上的汗水,我发现泪水和汗水是同一种滋味,仿佛是同一种东西,仿佛鼻尖也会哭泣。接下来,我发现她的胸脯在哭泣,我的胸脯也在哭泣。胸脯和胸脯一边交谈,一边哭泣。彼此的大腿也是这样,一边交谈,一边哭泣。手和手在说再见。脚和脚在说再见。脖颈和脖颈在说再见。都是一边说再见,一边哭泣……仿佛每一部分都在哭泣,仿佛我和她渴望像两滴泪水那样融在一起……身体和身体分开又合在一起,合在一起又分开,分分合合,没完没了地说着再见,没完没了地哭泣……哭得越来越厉害,浑身湿淋淋的,仿佛是从泪水中捞出来的一样,仿佛有无穷的泪水要从每一个毛孔里流出来……我在她的身体里面深刻地哭泣着,甚至能听到血管里流动的血也在哭泣……越过临界点的那一时刻,我在她身体里大哭一声,把泪水热热地喷洒在她身体里……她激烈地抽泣着,一次,两次,三次……我们都像死了一样。
不用说,经历了生命的极度欢愉之后,我又不太想死了。 可是,不死又怎么办,我很茫然。
我们轻轻地抱着,都不说话。
星光遥遥射来。我忽然想起了一本科普书上说过,我们看见的星星,很多是亿万前的星星。谁也不能肯定我们看见的星星有一些还是不是存在。这也就是说,我们并不能肯定一玲星是否存在。不清楚我怎么会想起这些。接下来,我开始计算,对面1000米处的大楼,是三十万分之一秒以前的大楼。对面1米处的玲姐,是三十亿分之一秒以前的玲姐。空间里到处充满了时间大大小小的漩涡,没有两个完全相同的“现在”。甚至,对于我来说,“现在”并不存在。
自然界中并没有统一的时间,统一的时间是人为规定的,这个很多人都知道的想法像是我的发明,让我激动。我很想告诉玲姐,打消她对于并不存在的时间的恐惧,但此时玲姐已经睡着了。
我轻轻搂了搂玲姐。我感到我的身体在思念她的身体,我感到彼此的身体像两颗星星一样遥远。
第十部分 
玲姐去了美国后,我感到整个北京空空荡荡的。少了玲姐的呼吸,好像这座城市的空气也有些不一样了,让我胸闷。一下班,我就不知道往哪里去,满街游荡,双脚虚飘,那种状态让我很容易联想到孤魂野鬼。
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偶尔会想,还不如真的跟玲姐一起自杀了好。让爱永不衰败,远离现实的阴影。让爱定格,归于永恒。
玲姐走后的那些孤单的日子里,我不止一次回想起差点从楼上跳下去的夜晚。我问自己,为什么没有跳下去?我觉得原因之一,很可能当时有逼一逼玲姐的想法,逼她跟我结婚。不过我清楚地记得,那激情并不是表演出来的,那迷乱的激情,那危险的激情,都像冲到头顶的血一样真实。假如玲姐既不逼我,也不答应结婚,我很可能下不了台,只好跳下去。我跳下去了,只怕是玲姐也会跟着跳下去。幸好那只是一时的激情,很快过去了。每次一想起来,我都有些心惊惶惑。我和玲姐第二天早晨裹着蚊帐从楼顶上走下来后,交谈中再也没有涉及过关于自杀的话题。
应该说,去死亡悬崖的边缘晃了晃,也产生了一些正面影响。彼此再没有什么需要遮掩的了,同时又能小心翼翼地相对,这大大促进了我们理解对方的能力,两颗心相知相通的程度比以前提高了很多。 本来,我对玲姐的不满和失望还有一些余烬,但因为接下来几次深入交流,渐渐熄灭。说到底,对差点跟你一起去死的人,没什么不可原谅的。
玲姐离开北京的前一天晚上,我们长谈了一次。我们谈得非常兴奋入迷,几乎忘了分别会带来痛苦。我们都极力使对方相信:她这次去美国,看似彼此的距离一下拉大了,实际上离我们的婚姻大大近了一步。 只要她下一步能移民美国,我也能移民美国,或者别的不歧视长女少男结合的国家,我们的婚姻就会减少一个很大的障碍。我们都很清楚移民不容易,也清楚彼此之间还有别的障碍,但我们丝毫不去触及。我们情愿在美好的希望中分离。我们真的相信:在美国,有我们无比美好的未来。
我没想到的是,分离的第二个月,玲姐的态度就有了不小的变化。她走的时候我预料到了可能会有变化,但那应该是在双方苦苦奋斗耗尽最后一丝力气之后。什么都没干就变了,这未免太让人沮丧了些。8月份,我刚被任命为技术部经理,玲姐发来了一封电子邮件,她认为我留在公司里做管理,比去国外有前途得多。这个说法当然不是没有道理,但不用仔细琢磨,也能看出里面有令人伤心的成份。我能够理解玲姐的良苦用心,同时也理解她那么说不全是为了我。玲姐有她自己的考虑:她不希望我为她付出沉重的代价,不希望她一辈子被这件事压得喘不过气来。
我能怎么样呢?眼看着她写邮件的次数越来越少,字也越来越少,字里行间的感情含量越来越低,一种熟悉的苦恼和无望的感觉越来越多地涌上了我的胸口。有好几次,我在深夜的北京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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