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肉身》第39章


问题。 卡夫卡在追求自己的永恒世界的过程中,在自己的自由行动中,撞见了新的道德问题。卡夫卡把订婚当作自我拯救的手段,以便同感性世界发生关系,其实对婚姻生活没有一点诚意。既然并不真的打算结婚,显得要结婚只是自己的永恒之旅过程中一个恶的必然瞬间,与卡夫卡订婚的“这一个”女人就被欺骗了! 前面那则长段笔记(编号55)专门论及欺骗,就是可以读解的了。那则笔记一开首就直截了当地写道:“这一切都是骗局:寻求欺骗的最低限度,停留于普遍的程度,寻求最高限度。”为了让自己的良心在这场婚事骗局中过得去,卡夫卡用上了自己全身的智慧,计算了欺骗的最低限度的各种可能性。最后,他觉得,在尘世中生活但不追求善,这种欺骗善的欺骗程度最低,因为,善在尘世中无论如何会被欺骗。 同样无论如何的是,菲莉斯这个女人被欺骗了。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卡夫卡在整理笔记时亲自删除的一句话道出了他不得已的心情: 除了欺骗,难道你还能懂得别的什么吗?一旦欺骗消除,你就不能朝那边看,或者说你会变得呆若木鸡。 所谓“朝那边看”,就是朝卡夫卡自己的永恒那边看。 为了能朝自己私人的“那边”看,卡夫卡不得不欺骗一个无辜的女人。他选择一个自己并不喜欢、也不“妩媚”的女人来欺骗,看来也费过一番心思——那样心里不至于太难受,他并没有要与自己遇到而且有过关系的至少三个“妩媚的”女孩子订婚。 可是,尽管卡夫卡不喜欢菲莉斯这个女人,菲莉斯毕竟是一个女人。与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女人订婚,当然不等于不是一种欺骗。卡夫卡的道德感在于,他诚实地感到无法回避欺骗的问题。 卡夫卡自觉到陷入自己制造的恶:为了重返自己的天堂,在自己的永恒之旅途中,他不得不欺骗一个女人。如果没有自己的永恒之旅、没有自己的精神世界——只有感性世界、身体的世界,就无需欺骗这一个女人。一想到自己的恶的处境,卡夫卡就不禁悲从中来。在第二次退婚之前,卡夫卡给朋友写信说: 同菲莉斯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是十分不幸的。第一天除外,那天,我们还没有来得及谈主要问题。昨天下午我哭了,把我成年以后所有的哭泣加在一起,也没有昨天下午这么多。 欺骗是一种恶,这种恶与卡夫卡界定在菲莉斯身上的感性世界的恶完全不同,那是他律的恶。欺骗一个女人的生命是自主的恶,是自己的意志自由犯下的恶。 57。 除了感性世界外,语言只能暗示性地被使用,从来不曾哪怕近似于比较性地被使用过,因为它(与感性世界相适应)仅仅与占有及其关系相联系。 欺骗离不开语言,“在尘世中生活但不追求善”——欺骗善,必须靠语言来完成(难怪卡夫卡给菲莉斯写了几百封信)。 语言有种种不同的用法,为了欺骗善的欺骗程度最低,语言必须是暗示性的用法。卡夫卡的叙事(小说)语言,自此以后越来越是暗示性的。人们一直以为,这暗示性的语言用法是为了适应“感性世界”与精神世界的不对称关系。现在可以有另一种解释:这是为了欺骗善的欺骗程度最低,为了在欺骗菲莉斯时心里觉得好受些。 不少卡夫卡专家认为,卡夫卡的小说是“伪装的自传”。如果真是这样,暗示性的叙事话语就是卡夫卡安慰自己的方式。难怪他觉得,没有这种暗示性的叙事,他自己的存在就只有被清除的份。 卡夫卡的叙事与他的婚事就这样发生了实质性的联系。通过叙事,与菲莉斯重订婚约的卡夫卡就可能暗示性地生活在不得不欺骗善的世界。我无意要说卡夫卡的所有叙事都与他欺骗菲莉斯相关,只想提到《诉讼》这部他在两次婚约期间写的故事中的一段对白就够了。 “你寻求外部的帮助太多了,”神父非难地说,“尤其是女人方面的帮助。难道你没有觉得,这不是真正的帮助吗?” “有些案子,甚至在许多案子里,我可以认为你是对的,”K说,“但也不是永远如此。女人有着很大的权力。如果我能发动我所认识的一些女人,共同为我的案子出力,我就一定会取胜。特别是现在这个法庭,它的成员差不多都是好色之徒。……”K问神父,“你也许不了解,你为之服务的那个法院的实际情况。”他没有得到回答。“这都只是我个人的经验,”K又说。 这只是卡夫卡叙事中明确说到的情形,至于暗示性的叙事,只要细读《诉讼》和《城堡》中K与女人的故事,就可以体会了。 61。 如果有谁在这个世界之内爱另一个人,那么与在这个世界之内爱自己相比,既非更不正当亦非更正当。剩下的只有一个问题:第一点是否做得到。 订婚虽然是假装的,毕竟不是随意的。 卡夫卡并没有与随便一个女人订婚,而是与菲莉斯订婚。从感性世界或身体感觉方面来说,卡夫卡还是喜欢菲莉斯,因为菲莉斯毕竟是一个女人。他渴望菲莉斯坐在自己身边的愿望,不是装出来的。订婚后,卡夫卡与菲莉斯的关系显然不同于别的女人。这样一来,卡夫卡就感觉自己面临“在这个世界之内爱另一个人”的问题。 是否做得到在感性世界中爱另一个人,的确是一个严重的伦理问题。 其实,正因为卡夫卡很早就对“在这个世界之内爱另一个人”没有信心,才有自己的永恒之旅。早年的小说《变形记》已经表明,卡夫卡觉得“在这个世界之内爱另一个人”根本不可能。 如果在这个世界之内发生了爱另一个人的事,那只会是一种圣洁的爱。所谓圣洁的爱就是非感性的爱——die himmliche Liebe——好像天堂中的爱。感性世界中只有 die sinnliche Liebe(感性的爱),就像生活中好些人以为自己结婚是出于爱情,其实是由于性欲的需要或害怕孤单。在编号79的那则笔记中,卡夫卡说 : 感性的爱模糊了圣洁的爱;它单独做不到这一点;但由于它自身无意识地含有圣洁的爱的因素;它便能做到。 在现世世界上,所有感性的爱都显得像是圣洁的爱。卡夫卡在这一瞬间差点就把婚姻看作是自己的天堂了:没有一点圣爱的因素,不可能做到在感性世界中爱另一个人;只有圣爱,在感性世界爱另一个人,也不可能。但卡夫卡最终还是觉得,在感性世界中爱另一个人,只能是性爱和圣爱的结合,但这样一来,性爱又模糊了圣爱,以至于在感性世界爱一个人往往成了伤害一个人。 64、65。 逐出天堂就其主要部分而言是永恒的:被逐出天堂虽然是已成定局;在尘世生活虽然已不可避免;但尽管如此;过程的永恒性(或照尘俗的说法:过程的永恒的重复)却使我们有可能不仅有一直期望留在天堂中的可能;而且有事实上一直留在那里的可能;不管我们在这里知道还是不知道这一点。 自从卡夫卡意识到自己欺骗一个女人而造作的恶,他就已经知道自己不可能全然从这个世俗世界抽身重返天堂了,自造的恶拽住了他的身体。恰恰在这样的意义上,不可能重返天堂已成定局。 知道了这一点,卡夫卡的生存又靠什么来支撑呢? 况且,对婚约期间的生活总得有个说法,以便让自己心安理得,尤其是不能让自己罪上加罪。卡夫卡找到了感性世界中过程的永恒性这一说法:婚约中的生活、不停地给未婚妻写信的生活、甚至对她说谎的生活,都可以被感觉为正在重返天堂途中。 这是自我安慰,还是自我欺骗? 如果是自我欺骗,那么,在婚约状态中,卡夫卡欺骗的就不仅是菲莉斯,也欺骗他自己。也许,这也是他自己的永恒之旅中的一个必要的瞬间。 69。 理论上存在一种完美的幸福可能性:相信心中的不可摧毁性,但不去追求它。 什么叫自我欺骗?没有比这则笔记说得更清楚的了。 卡夫卡好像支撑不起自己,好像钻进了一个恶的迷宫,并且在自己的罪(身体性情)中越陷越深。要不是自己重返天堂的欲望,也许还不至于跌入意志自由的作恶。 78。 精神只有不再作为支撑物的时候;它才会自由。 自我欺骗时,精神特别难受。精神不仅被拖入尘世,与感性世界的欲望缠结在一起,还因为意志自由而跌入自主的恶。 在婚约状态中,卡夫卡不仅要克制感性的欲望——婚约状态偏偏又充满欲望的诱惑,而且要抵制自己自造的恶,生命不至于沉落的负担完全落在?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