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肉身》第41章


苦;你完全有这样做的自由;这也符合你的天性;但也许正是这种回避是你可以避免的唯一的受苦。 卡夫卡清楚地意识到,要避免在这种处境中受苦——例如像约伯那样向上帝寻求公义——是不可能的,因为避免这种受苦本身就是一种受苦。只有通过避免后一种受苦,才能减轻前一种受苦。 受苦有两种情形:由恶引致的受苦和由罪引致的受苦。要避免这两种受苦,是一个人最基本的自由。可是,这两种受苦都是无可逃避的:无论通过罗伯斯庇尔的自由伦理还是丹东的自由伦理,都无可逃避。自由在自己私人的受苦的必然中成了必须避免的受苦。许多人说,卡夫卡的叙事思想是对资本主义社会的异化状况的指控和批判,差不多把卡夫卡看作马克思的应声虫。事实上,卡夫卡是人义论的自由主义伦理的批判者——我可以断定,卡夫卡决不会认昆德拉为他的门徒。 105。 这个世界的诱惑手段和关于这个世界是一种过渡的保证符号;实际上是一回 事。这是有道理的;因为只有这样这世界才能诱惑我们;同时这也符合真情。可是 最糟的是;当我们真的被诱惑后便忘记了那个保证;于是发现善将我们引入恶;女人 的目光将我们诱到她的床上。 卡夫卡看清楚了:为了重返自己的天堂,他本来并不需要欺骗菲莉斯,只需要能忍受孤单就行了。现世世界本身就是恶的诱惑,也就是重返天堂的过程本身。把与菲莉斯订婚看作与感性世界的交往,等于真的被感性世界诱惑了。 卡夫卡重新回到了自己未打算通过婚姻来拯救自己时的开端。他经历了一场自我审判,这审判的结论是:把负罪状态看作向自己的天堂那边过渡的过程,自我拯救的过程就是自我变恶的过程。找女人帮忙是必须的,但卡夫卡一开始并没有认识到,自己一旦找女人帮忙,就免不了自陷于恶,用他的形象说法,就是真的被女人的目光引诱到她的床上去了。 卡夫卡认清自己最终要的是什么——这“什么”是一个女人无法给予的。 106。 谦卑给予每个人(包括孤独的绝望者)以最坚固的人际关系;而且立即生效;当然唯一的前提是;谦卑必须是彻底而持久的。谦卑之所以能够这样;是因为它是真正的祈祷言语;同时是崇拜和最牢固的关系。人际关系是祈祷关系;与自己的关系是进取关系;从祈祷中汲取进取的力量。 经历了这场自我审判,有了这样的认信,卡夫卡得出自己的伦理实践上的结论。这种结论对于他下一步的旅程是必要的,因为,卡夫卡现在的问题是如何在自己新的负罪状态中有好的德性。这就是卡夫卡通过自己的道德-宗教沉思——或者说自我审判——而达到的道德自觉:谦卑和祈祷对于把为了天堂永恒那边而立的约信守到底,是必不可少,对于在婚约状态中把欺骗持续到底,也是必不可少的。 109。 “不能说我们缺乏信仰。单是我们的生活这一简单的事实在其信仰价值方面就是取之不竭的。”——“恰恰在这‘总不能’中存在着信仰的疯狂力量;在这一否定中这种力量获得了形象。” 从对正道的沉思开始,以对信仰的言说作结,卡夫卡亲身经历了一场道德-宗教的变形记。 如果只有这一边,没有那一边的世界——或者,即便有那一边的世界,却不朝那边望,人无需信仰。卡夫卡的受苦是自己性情中的两个世界的紧张引起的,他的信仰就是这两个世界的紧张之间的绳索。这根绳索绞住了他的脖子,令他窒息,没有这根绳索,他又无法呼吸。这就是卡夫卡所谓“信仰的疯狂力量”的含义。只有当人们清楚了卡夫卡私人的受苦,才会了解他私人的信仰的疯狂含义。卡夫卡使得如今若要理解一个形而上学问题,都必须事先了解提出这一问题的人私人的受苦。 不必多想了:尽快解除与菲莉斯的婚约。作为自我拯救手段的这场拖带太久的婚事纠葛,已经完全失去了意义。 卡夫卡的道德-宗教沉思笔记以下面这则收尾,几乎是意料中的了: 你没有走出屋子的必要。你就坐在你的桌旁倾听吧。甚至倾听也不必;仅仅等待着就行。甚至等待也不必;保持完全的安静和孤独好了。这世界将会在你面前蜕去外壳;它不会别的;它将飘飘然地在你面前扭动。 Eco homo! 卡夫卡写下这段文字,表明他重返天堂所需要的沾染这个世界的恶,已经完成了。他可以心安理得地做一个地窖人,做一个现代社会的隐修士。 如果海德格尔确如洛维特所说,是贫乏时代的思想家,卡夫卡就是贫乏时代的修士。尽管他们应用暗示性语言的才能是卓绝的,就思想和信仰的蕴含而言,都是贫乏时代的思想和信仰的写真。  
深紫色的叙事思想家
一九九六年四月,基斯洛夫斯基(Krzysztof Kieslowski)在巴黎病逝,享年五十五岁。 我没有读报习惯。基斯洛夫斯基逝讯发布两天后,友人小林特地打电话告诉我。小林知道我敬爱基斯洛夫斯基,称他是“用电影语言思考的大思想家”,自以为对基斯洛夫斯基的作品有真切的理解。听到基斯洛夫斯基去世的消息,我感到在思想世界里失去了一位不可失去的生活同伴,心里觉得好孤单。对一位同时代思想家的去世感到悲伤,在我是头一次。 一九九一年,瑞士德语电视台介绍基斯洛夫斯基的作品,每周一片,播放了《盲目的机遇》(Blind Chance,德译片名“极有可能的偶然事件”)、《永无休止》(No End)和《十诫》(Decalogue)。每一部作品都让我深受触动。那时,基斯洛夫斯基的新作《薇娥丽卡的双重生命》(La double vie de Veronique,台湾译名“双面薇若妮卡”,香港译名“两生花”)在影院上映,我赶首场观看。从此,我认定基斯洛夫斯基是我最喜爱的当代电影艺术家。 《蓝、白、红》三部曲是基斯洛夫斯基的天鹅之歌。制作三部曲时,基斯洛夫斯基回忆了自己的生活和创作经历。这部读来不时让人感动的生活经历和创作经历的回忆,谈到好多生活伦理问题。 让人在精神深处有所感动的艺术家历来就不多,如今更少,多的是肥皂泡的煽情。基斯洛夫斯基很幽默、也很有智慧。这些都算不上什么,难得的是,他令人产生莫名的感动。 基斯洛夫斯基的作品带有各种寓意的色调:冷漠的黄色调、纯情的红色调、沉静的蓝色调。这些都还是作品中的形式色调。基斯洛夫斯基的作品中还有一种质料性的色调——作品中的思想带有的神秘主义的、悠悠怆情般的深紫色,正是这种只能用灵魂感觉的色调触碰到我生命和思想的敏感部位。 小林问过我,为什么那么喜欢基斯洛夫斯基的作品。基斯洛夫斯基去世几个月来,我也一直在想,为什么他的去世令我感到思想的在世孤单。 现代的生活世界是一个文字化的世界,有形而下和形而上的两界:形而下的文字世界是商品流通性的信息、技术、买卖文字,形而上的文字世界是个体内在性的感觉文字。思想叙事是形而上的文字世界的主要表达形式。如今,叙事作家越来越多,以小说为主的文学刊物数也数不过来,电影叙事已经成为市民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形而上世界。 据说,叙事作家的本领全在于对生活感觉的敏感,能够感受出黄昏的恐慌、清晨的厌倦…… 生活中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要说或想说,而且,有独特感受力的人并不少见。每个人都在切身地感受生活,感受属于自己的黄昏和清晨的颜色,只是程度和广度不同而已。为什么不是每个人都是叙事家?对生活的敏感只是成为叙事家的充分条件,而不是必要条件。 生活的敏感浸透到生活的隐喻中,往往让人失去言语的表达能力,这就是为什么尽管对生活的隐喻世界有所感的人并不少,而叙事作家却不多。讲故事需要一种运用语言表达对生命中的微妙音色的感受、突破生活的表征言语织体的能力。生活在言语中,人人都在言语中生活。叙事家是那种能够反向运用语言、进入形而上的文字世界的人。 人人都在生活自己。 但生活有看得见的一面——生活的表征层面中浮动的嘈杂,有看不见的一面——生活的隐喻层面中轻微的音色。叙事家大致有三种:只能感受生活的表征层面中浮动的嘈杂、大众化地运用语言的,是流俗的叙事作家,他们绝不缺乏讲故事的才能;能够在生活的隐喻层面感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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