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爱痴狂》第55章


:“每逢佳节,我都会想起我亲爱的母亲。自从那一天你们做出了那可怕的决定,把我送进这该死的疯人院,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她。我想念那幅在花园的阴凉里我为她画的肖像,从她大大的眼睛里我们可以读出隐藏着的伤感,她的脸上是顺从的表情。她的双手交叠着放在膝盖上,表现出一种完全的克制和自我牺牲。这就是我们可怜的母亲,被朴实、谦逊和责任感推到了极致的女人……” 
现在,她瘦弱的身躯像一根随风摇摆的枯枝,羸弱无力。刚刚将一只脚踏上这块巨大的白色大理石板,破床就吱吱哑哑地叫起来。她轻轻地倚在粗布镶边的枕头上,粗糙的枕面像是在脸上瘙痒。她试着动弹一下身体,却发现自己像是被一块裹尸布紧紧地缠上了,根本动弹不了。人们只给她这么一点微乎其微的空间,因为她很快就什么都不需要了。她勉为其难地动了一下脑袋,几乎没有人发现这个动作,但卡米尔已经很满意了。她知道自己还尚存一丝气息,她还没有跟所有的人告别。 
水面荡起一阵涟漪,轮船的汽笛声响起。甲板上不正是亲爱的保罗在向她招手吗?她拼命地奔跑,终于在最后的一分钟跳上了甲板,扑进保罗的怀抱。两片漂亮而又倨傲的嘴唇动了动,尽管苍白,尽管干裂,还是现出了微笑时的美丽弧线。她终于如愿以偿了。她曾经好多次要保罗带她到中国去,现在终于成功了!卡米尔凝望着遥远的东方,不停地蹭着甲板,她希望快点儿到达那个美丽、神秘的国度。但轮船却在轻轻摇晃,划动着宽阔的桨叶,在海面上不紧不慢地前行…… 
卡米尔纤长的手指在床单上轻轻抠刮,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她的脸变成了象牙白色,伏在枕头上,嘴唇嘘嘘作响。 
蓝色的海水不见了,阳光透着薄雾,洒在她的肩头。她悬浮在半空中,被一阵音乐所吸引。美人鱼在海岸边小憩,吹着一只金光闪闪的笛子。音乐不循常规,激情四溢,似有一种难以驯顺的柔情,暗暗流淌,直到恣肆横流。卡米尔不可思议地立刻辨认出来:这是德彪西的音乐,这是他专为她写的曲子!他正在前面朝她微笑,鼓励她继续前进。她将他紧紧地搂抱在怀里,在他耳旁轻柔地哼唱那首专为她而作的曲子。可是,她感觉不到他的体温。他的身体变得越来越透明,最后,他消失了,只留下那只小小的金笛。卡米尔想抓住它,但是它反射出的强烈的阳光让卡米尔头晕目眩,她不得不放弃了…… 
她躺在床上,单薄的肉体占不了太大的地方,白皙消瘦的脸微微抽搐了一下。一个修女朝这张异常苍白的脸俯身下去,发现上面蒙着一层淡淡的薄雾。 
罗丹先生!他怎么会在这里?他穿着一件灰色的工作服,上面粘着石膏迹块,强有力的额头,寻索的鼻子,稚趣而肯定的眼光,脸庞的下半淹没在一大片胡子里。他显得犹豫而且羞怯。罗丹先生!她使出浑身的力气,紧紧地抓住他的衣袖不放,揪扯着他的胡须,想把他拉向自己的怀抱。可是,那个羞涩的罗丹消失了,他换上了一副冷酷无情的表情。他对她的呼喊和请求无动于衷,他的身影也慢慢地消失了。但是,他留下了他的手,沉重的手,揪住她脆弱的心脏。她觉得喘不过气来,想掰开这紧攥不放的手指,却越掰越紧…… 
她在不慌不忙地离开他们,远离这个吃人的世界,远离耻辱与羞愤。在人们肮脏的巨掌中,她在慢慢地抽回自己软弱的小手。这双灵巧好看的手,将去另一个世界继续它的工作。 
她开始奔跑,所有的石头都在她疯狂的脚步下躲让,身边的风景在快速地后退。她在奔跑,她熟悉这条路,她从小就在这条路上奔跑,她知道前面有人在等着她,那个盖安山巨人。她开始攀登,用尽浑身的力量在攀登,她要征服这个巨人,她要让这个强壮魁梧的巨人臣服在她的粗暴倔强之下。她不知疲倦,不知危险,在奔跑,在攀登,在进攻…… 
一九一七年二月十四日,罗斯·伯雷去世。这个女人终于不得不放开了她的手,停止了她对罗丹的占有和包容。 
一八六四年,罗丹第一次见到了罗斯·伯雷。那时的罗斯是一位葡萄园主的女儿,她是个文盲,但是二十岁的她年轻漂亮,小巧可爱,是一个浑身散发着诱人乡土气息的少女。在后来长达五十二年的时间里,这个女人一直是他的情人、他儿子的母亲和他终身的伴侣。直到一九一七年,他们才正式结婚。当他们结婚的时候,罗丹七十六岁,罗斯七十二岁,都已经年老体衰。他们结婚两周以后,罗斯就因为肺炎去世。《米侬》就是早期罗丹以罗斯为模特儿雕塑的胸像。 
罗斯不仅是罗丹的情人和模特儿,也是他忠实的管家婆、工作室里的助手和奴隶。她勤奋地为罗丹照管他的宝贝黏土,不在乎衣服被弄得又湿又脏,甚至亲手为罗丹穿鞋。 
但是,罗丹的生命中还有许多的女人。他对女人的热爱总是成为他和她们上床的理由。尽管这些和他有染的女人的身份鲜为人知,但是罗斯都了如指掌。无论如何,罗斯不肯离开罗丹,当他在外面胡闹够了,想回到家来的时候,罗斯总是温柔地张开她的双臂,迎接他的归来。 
在彼岸的世界里,罗斯又会有着怎样的祈祷? 
一九一七年十一月十九日,一代艺术大师罗丹溘然长逝。 
一九四三年十月十九日,蒙特维尔格疯人院冷如冰窖的病房里,另一个女人默默无闻地停止了呼吸。她挣扎着,在疯人院里幻想了三十年,终于带着最后的孤独告别这个爱恨交加的世界。她死的时候,没有任何遗产,没有一个亲人陪伴在身边,只有一个蹩脚铁床和带豁口的便壶,还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余下的仅仅是缄默而已。” 
人们早已忘却了她的名字曾被记载在法国第一流雕塑家的第一行上;忘却了她就是那些史诗般的雕塑作品:《成熟》、《健谈的女人》、《沙恭达罗》、《帕耳修斯》的作者。天赋给她带来的只有痛苦,因为她比平常人多了几分敏感、灼热,所以感情的撞击也似乎更痛楚,更致命。正像卡米尔的弟弟保罗——她的内心与现实世界联系的惟一桥梁——目送着姐姐远去的背影时所说的那样:“她一事无成,天赋的才华并没有带给她什么,她一直都是那么不愉快。”让一个如卡米尔般非凡的女子,面对犹疑的男人和这个男人背后另一个为爱情奉献一生的女人,还要身处这个天才男人巨大的阴影中,疯狂似乎是惟一的结局。 
艺术与爱情要想保持长久的平衡是不可能的。卡米尔在爱情里迷失了自己,却又把爱情铸进了雕像中。在艺术追求上,她是个有着强悍而独特的表现力的艺术家。她不属于任何时髦的流派,也从不模仿任何人,她只臣服于自己心灵的感知,把自己的生命信号和痛苦意识泛化到手中的雕塑物上。她使一切平庸的男性艺术家感到汗颜,她以苍劲沉郁的美学风格,奠定了自己闪烁在艺术座标上的璨烂星座。 
但可悲的是,在大师的眼中,女雕塑家也许仅仅只是一个女人。而女人——对于大师来说,她的终极意义也只不过是艺术的点缀品。当大师处于名利和事业的巅峰时,当全世界都在仰望这位“巴黎的苏丹”时,大师早已忘怀了那曾被他称作“不朽的偶像”的女孩子,忘记了他喃喃的细语:“在你美丽的身躯面前,我不禁双膝跪倒,顶礼膜拜。”他早已忘怀了蒙特维尔格人间地狱里的那位老媪,不知道她至死还在对他念念不忘。 
再来看看那些合谋把她送进地狱的人们吧。他们可以姑息“功成名就”的大师,却容不下一个“跻身于男性事业”的弱女子。因为在那些人眼里,最高贵的艺术也是最男性化的,它只能属于男人。人们把她对艺术的钟情视为病态,却对罗丹表现情欲的作品予以宽容,甚至大师也因此得以名利双收。最终,他们非人道地将她软禁在疯人院,以保证大师的名声不受“玷污”。但是又有谁知道,在她那疯痴佯傻的背后,有着怎样的人生信仰和求道的坚执与辛酸,又潜伏着怎样的艺术激情和悲剧性的狂潮! 
尾 声 
十五年来,在卡米尔的启发和影响下,罗丹的雕塑变得纯净、简洁、充满了幽雅的浪漫气质。卡米尔用其毕生的热忱爱恋着大师,毫无怨言地做他的助手、模特儿和情人,为他献上了最美好的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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