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行精灵》第11章


“他把孩子给了别人,他还有脸要求什么吗?”老汉说,“他有时盼着你们不喜欢那个孩子,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接他回去,可你们已经处出感情了,他是你们的儿子了,他还能张口吗?”老人叹了口气,“唉,那可怜的小丫头一天天瘦下去,埋她时我见了,跟棵干草一样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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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3)
“她被埋在了哪里?”我的眼泪流了出来,我想起了那个抱着我的腿、用牙齿来咬我的、眼睛大大的小女孩。她才六岁啊。
老人说:“反正不能埋在家跟前,那样他们一家人还能活吗?”
“她一定是被埋在鱼塔镇的原野上了!”我冲口而出,“我没说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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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点点头,说:“你们不会看出她被埋的确切位置的。她爸爸把她埋得很深,地上没有鼓起坟包,上面只是平平地培了一层土,现在已经长出草来了,连我都看不出来了。”
我不断地流着泪水。
“你们放心,王吉成再也不会来这里,也不会再来打听孩子的消息了。他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你们好好养着这个孩子吧。”老人又叹了一口气。
我们沉默着。
于伟朝我伸出手来,他触摸着我脸上的泪水,只能悲哀地摇着头。
“吉成不让我告诉你们实情。”老人低沉地说,“可我还是告诉你们了,你们通情达理,你们应该知道这事。你们不会为了这个不喜欢孩子了吧?”他担忧地说。
“相反——”于伟说,“我们会更爱这个孩子。”于伟看着老人,“因为这孩子的身上有两条命。”
“你们真是好心人。”老人又颇为疑虑地问,“你们还会再来鱼塔镇吗?”
“当然,”我流着泪说,“这里有羊群,还有芦苇的小姐姐。”
我们告别老人朝那片碧绿的原野走去。太阳升得更高了,它的光芒也更灿烂了。于伟扳住我的肩头,我怕冷般地紧紧依偎着他。我的泪水静静地落,落在生机盎然的原野上,落到光滑的草茎上,落到绚丽的花朵上。前方,在原野深处,羊群依然像朵巨大的浮云悠闲地拂动,我看见林阿姨领着芦苇绕着羊群欢快地走着。
我听不到任何声音。周围的原野太寂静了。我停住脚步,想对于伟说一句表达爱意的话,可我不忍心打破这种感人至深的寂静。我还想对着前方那个无忧无虑奔跑的孩子说上一句话,可是我们的距离实在太遥远了,我即使喊破喉咙他也不会听到我的话,而那种超然的寂静气氛又是不该遭到丝毫破坏的。但我还是在心底深深地对着芦苇说:“孩子,轻轻地走,别踩疼你的小姐姐。”
199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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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行精灵(1)
黑脸人已经是第三次将手伸向坐席下的帆布包了。他喘着粗气摸索了很久,直起腰来时手里就攥着一根软蜡般的猪尾。那猪尾被煮成酱黄色,油光光地颤动着,活像一个年老珠黄的妓女在卖弄风情。
黑脸人一口将猪尾咬去三分之一,连着骨头一起响亮地嚼着。抱琴的人就觉得心下一阵悸动,仿佛看见一头被剁了尾巴的猪痛苦地四处奔逃的情景。先前他看见黑脸人吭哧哧地啃猪蹄,他的意识中出现的是一头瘸腿的猪;当黑脸人第二次从坐席下取出猪耳朵时,他看见的是缺耳的猪。如今,一头既瘸且聋又无尾的猪丑陋地占据了他的整个脑海,他充满嫌恶,忍不住拉开手风琴的风箱,在贝司键的低音区重重地摁下一粒,使之发出沉闷的一声呐喊。
车窗外的森林一片苍翠。有时伴着车的颠簸,那绿色就随之活泼地跳跃着。豁唇突然惊喜地拍着玻璃窗叫道,“妈——野鸡!”
车里的人不由发出形形色色的笑声。豁唇红头涨脸地跑到车尾,想看野鸡是否还在视野之中,然而司机的一个急转弯使野鸡出现的林地像颗毒瘤一样被断然切掉了。豁唇看上去有些眼泪汪汪了。这个七岁的男孩坐上车后已经发现了许多趣事: 一片弯腰的白桦林、奔跑的灰兔、上树的松鼠、长在黑柞树上的白色树犄、形如麦穗的紫色手掌花……他每一次宣布所撞见的新奇事物时,都要先叫一声“妈”。
“妈——白桦树全都弯着腰!”
“那是大雪把它们压的。”被喊做妈的女人已经白了头发,所有的人都以为豁唇是她的孙子。所以豁唇第一次喊妈时,他们都忍不住笑。
“妈——我看见咱家插针用的树犄了!”
老女人看了一眼窗外,对豁唇说,“新鲜的树犄不能插针,要晒干了。”
这回豁唇把“妈”和“野鸡”放在一块说,大家的笑声也就有了更深一层的含义。
豁唇气馁地重新回到座位上。他不明白司机为什么不停下车让他下去玩玩?就因为怕雨会下得大起来而要不停地赶路吗?
他们从县城客运站出发时便灰云压顶。值班的人劝司机不要发车,因为天气预报说午后有中雨,塔纷养路段的人每逢雨天就会阻止车辆通行。司机要赶回家给过世的老父亲烧“三七”,况且以往也有天气预报虚报云雨,所以他毫不犹豫就上路了。发车前他把丑话说在前头,说他能管得了自己的车不出安全问题,但管不了老天爷,万一下雨就会在中途歇脚了,让大家想好了,是冒险跟他走还是留在县城?结果有一多半的人退票下了车。留在车上的,加上司机和女售票员,总共才十二人。其他十人六男四女,男的有黑脸人、抱琴者、老哑巴、卖山货的人、小木匠和豁唇。女的是豁唇的母亲、圆脸孕妇、脖子像鹅一样高耸的中年妇女和从关里串亲戚归来的短发大嫂。他们要到达的地方分别是塔静、塔香、塔多、塔美和塔奎。当然终点是塔奎了。
蒙蒙细雨一直袅袅下着。司机想只要这雨保持如此温柔的状态,不向气势恢宏处发展,那么他到达塔纷养路段时就不会受到阻拦。万一他们执意不肯放行,他会甩他们一条过滤嘴香烟意思意思。如果香烟仍然不能使前途光明,他还有一瓶陈年佳酿作为拨云见日的后备力量。
豁唇很快从对野鸡的恋恋不舍的情绪中走出来,因为他又发现啄木鸟了。啄木鸟顿着脑袋,在吃树缝中的僵虫。跟着,他又看见一棵漆黑的雷击树上栖着几只红脑门的山雀。
黑脸人嚼完了整根猪尾,他怀中的酒瓶便只剩个底了。那是圆形的一斤装的酒精瓶,上面有刻度,他每次喝之前都要用紫色的大拇指甲盖掐一下酒的深度,喝过后又把瓶子高高举向车窗一侧,眯缝着眼睛看他又喝下多少。其实窗外并无阳光,他根本借不到什么亮儿,何况他的眼睛不至于连刻度都看不清了,无非是下意识的举动。黑脸人酒足饭饱地打了几个嗝,然后将胶皮塞蹭进瓶颈口封严,晃了晃,将它放进坐席下的帆布包。抱琴者嘘了一口气,想他的饕餮行为总算终止了。不料他俯身起来后手里又抓着一把黄豆,那是生豆子,他将两手合成灯笼状,前后摇动着,豆子便发出狂奔的刷刷的声响。不知他是否在给豆子去灰。后来那把豆子集中到黑脸人的左手时,已被他的油手弄得金光灿灿,他咯嘣咯嘣地嚼起了生黄豆。
逆行精灵(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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瘦削的小木匠一直盯着左上方的鹅颈女人。有人在塔香为他揽到一份活,给一对要结婚的有钱人打家具。他把全套家什都带上了。早晨司机说他是为了赶回塔奎给父亲烧“三七”,若是中途因雨而耽搁概不负责时,他曾提着工具袋准备下车。可他走到车中央时发现了这个脖子又白又长的穿绿色碎花衣的女人。她盘着发髻,细眉细眼,嘴唇却很厚,看人时丰唇微启,一副与谁久别重逢的惊讶表情。小木匠觉得她浑身洋溢着一股水曲柳花纹般的浪漫而奇诡的气息,于是又重新回到座位上。有好几次他都想坐到她身边,可一直没有找到一个水到渠成的理由。他盼望着雨下得大起来,这样他们将被滞留在塔纷养路段,也许他会有幸知道她的乳房离脖颈究竟有多远。车里的女人只有她穿着裙子,肉色丝袜透露出她的腿匀称而结实。小木匠不由咂咂嘴。他想若是汽车顺利通过了塔纷,他就佯称自己不舒服去找她讨药,因为先前她拧开一个黄褐色的玻璃瓶,从中取出两颗橙色的透明药丸投进嘴里。她没有用水就把药咽下了,这使小木匠有一刻觉得嗓子有阻梗的感觉,仿佛鹅颈女人的药堵在他嘴里了。
雷声轰隆隆地响了起来,天色刹那间变得更为昏暗。豁唇的母亲连忙冲坐在最前面的孕妇喊:“快关上窗子,别把雷招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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