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尔禾》第37章


一路上都是老伴在招呼。他们拿上信拦住去小镇的毛驴车,再从小镇拦住去县城的手扶拖拉机,到县城压根就没想去长途汽车站,他们从沙石大路到柏油马路,他们就认柏油马路,他们就站在柏油马路上拦那些大卡车。130这种低吨位的车子他们看不上,他们等到的第一辆车子就是拉蔬菜的130,满满一车皮芽子,麻袋里装着,味道那么浓烈,老远就让人打喷嚏。小伙子脑袋伸出来问他们:“老人家去哪里?”
第五章 燕子5(2)
“奎屯,很远的地方。”
“咱们顺路嘛,上来吧。”
“你这车子,能去奎屯?”
“乌鲁木齐都去呢,伊犁都去呢,只有南疆去不了,上来吧老人家,有座位。”
“你这车子,哈哈,小伙子,跟毛驴车差不多。”
一辆克拉玛依石油局的美国进口油罐车停下来了。开油罐车的石油鬼子听了两句就明白了,这是一位了不起的老人,“老人家,我这车子你满意吗?噢,还差不多,差不多你就上来吧。”
油罐车的驾驶室有一间房子那么大,还有空调呢,还有各种洋气的饮料,爷爷奶奶尽情地享用,下车的时候给司机留了些西红柿和甜瓜。下车的地方是五公里路口,石油鬼子指着路口的小摩的说:“老人家,那电驴子两块钱就能把你们拉到市政府。”石油鬼子摆摆手,开上巨大的油罐车到独山子去了。爷爷奶奶用不着坐小摩的,奶奶告诉爷爷:“就在这里找,燕子喜欢的人肯定在这里。”五公里路口来来往往全是汽车,热闹得不得了。出了沙窝窝,奶奶就是女王,爷爷相信老伴的话。爷爷八十岁了,眼睛还是那么亮,跟老鹰一样,爷爷高大魁梧,腰板笔直,站在路口,四面打量,很快就发现了王卫疆的小铺子,王卫疆正躺在车子底下干活呢,爷爷从侧面就认出了王卫疆,爷爷手里有照片,爷爷就招呼奶奶,“咱们到家了。”爷爷奶奶走到修理铺跟前时,燕子骑着“土坦克”正好赶过来,燕子嘴张得大大的,饭盒差点从车子上掉下来,奶奶赶快把饭盒抓到手里,燕子还在大张着嘴巴出气,爷爷笑眯眯的,手里捏着信封,轻轻地晃着。
“爷爷告诉过你,你写的信会有用的,现在你明白了吗?”
燕子拼命点头。王卫疆跟傻了似的,躺在车底下看完了这一幕,燕子喊他,爷爷奶奶喊他,他才爬出来。奶奶抓住王卫疆的肩膀,看了又看。
“这个坏小子,我们燕子刚认字那天就给你写信啦,你这坏小子,总算让我们燕子给找到了。”
爷爷捋着飘在胸前的长胡子;说:“我跟你奶奶商量好了,再活二三十年。”燕子就叫起来:“你们会一直活下去的。”爷爷郑重其事,“到时候再说嘛,活多久我说了算,阎王爷是没办法的。”
爷爷奶奶带来的欢乐持续了很久,他们不敢想象海力布叔叔给他们带来的欢乐。燕子心细,燕子说:“明年吧,明年我们去看海力布叔叔,幸福要慢慢享用,海力布叔叔那份欢乐咱们结婚时再用。”
那真是个黄金季节,从八月到十一月底,秋天漫长而芳香,天蓝地阔,让人不由得站起来遥望天山,转过身再遥望准噶尔大地,草木一片金黄,日出日落,太阳就像一柄黄金大锤,打造出那么多精美的物件,连地上的蚂蚁都这么精巧。一队一队,队列整齐,从容不迫,钻进土洞洞里去了,钻到大地的心脏里去了,谁都知道重要的部件都很小,小小一点,跟铆钉一样上在了地心里。
王卫疆躺的地方就有个蚂蚁窝,王卫疆给车子拧上螺丝,喘气,就看见了身边的蚂蚁,就把蚂蚁想象成精巧的铆钉了,王卫疆已经有职业病了。修车子修多了,看任何东西都能跟车子联系起来,都能想到发动机,想到小小的螺丝和铆钉,这些精巧的东西厉害着哪,松动一点点机器就不灵了,就要出事。王卫疆用草棒捅蚂蚁窝,燕子蹲他跟前他都不知道。燕子大喊一声:“喂,你是孩子嘛,你学会捅蚂蚁窝啦。”
“这是发动机,好着呢。”
(。。)
“你说啥呢?蚂蚁身上有发动机?”
“地底下有,蚂蚁修好的,蚂蚁太了不起了,把自己都上上了。”
“你有病啊,爷爷说他心脏好,你就说爷爷的发动机没问题,你脑子进水了是不是?”
“我脑子好着呢,你知道我修好多少车子,出毛病的地方都在发动机上。爷爷的发动机这么好,跟小伙子一样,活一百岁没问题。”
燕子不嚷嚷了,燕子适应了王卫疆的职业病,王卫疆再胡说八道,她就不接话,由他说去。燕子听多了,也有了好奇心,燕子就入迷了,就喜欢待在王卫疆跟前,干完活也不急着回去,在修理铺聊天。王卫疆干活的时候,她到处乱逛。五公里是个热闹地方,塔城、阿尔泰、克拉玛依、乌苏、独山子、农七师各团场的车辆都要经过这里,商店、饭馆、旅店,有好几十家,来往的人也多。客观地讲,燕子不是爱乱逛的女人,她是被一群蚂蚁带走的。她已经从王卫疆那里学会观察蚂蚁了。
。。
第五章 燕子5(3)
蚂蚁不是一群,蚂蚁是一队一队的,队列整齐,跟军队一样,从王卫疆身边的洞洞里鱼贯而出,燕子就跟过去了,一直穿过公路,来到路那边,燕子往后看时,才发现蚂蚁和她刚刚从桥上下来。车辆走桥中间,行人走两边,两边是水泥台阶,比车道高出五十公分,蚂蚁就贴着台阶的角落往前赶,燕子尾随其后。人家以为她丢了钱,光线那么好,不会是钱,大概是扣子或者别针,这些小玩意儿也只有女人能上心去找。燕子跟着蚂蚁绕过几家旅馆,到了野地里,蚂蚁有那么多窝,全散开在草丛里,燕子再也没法跟踪了。散开的蚂蚁搬着一只死掉的甲虫,大概是它们的新食物。一颗草籽它们也不放过,大概那是它们过冬的水果。又有一队蚂蚁从饭馆那边过来了,搬运的都是油饼碎渣,蚂蚁那么兴奋,它们搬来了一个食品仓库,都是糕点。燕子翻衣兜,翻出两颗水果糖,燕子拆糖纸,拆一半又包起来,她给蚂蚁送的是两颗包装好的糖块,糖纸是有用处的,可以当装饰品,可让蚂蚁搬去布置新房了。那么多蚂蚁涌过来,搬一座山一样把糖块搬到一个有大拇指那么大的洞洞里去了。燕子心里在叫:“王卫疆你这坏小子,你早就发现了蚂蚁的秘密,你也不告诉我。”转念又一想,王卫疆干活就得躺地上,跟躺在床上一样一躺就是大半天,地上的灰尘甚至细小的裂缝他都知道,何况那么整齐的蚂蚁呢。燕子就迷上了蚂蚁。
燕子给王卫疆送饭的时候也给蚂蚁送来了好吃的,馍渣子、菜根就不用喂鸡了,包起来带给蚂蚁。蚂蚁很快就搬光了。燕子就提醒过路的人小心点,不要踩上蚂蚁。人家把她当神经病。有些人根本不理她,该怎么走还怎么走,总要踩死几只蚂蚁。更可恶的是那些心事重重的人,变本加厉,追打蚂蚁,连踩几脚甚至十几脚,简直是一场浩劫,燕子就跟人家吵,后来就不吵了,提心吊胆蹲在旁边,瞅着行人散乱的脚步。总算碰到抬起脚绕过去的,一回两回,每天都有那么两三回,燕子的目光就升上去,看到人家的腿、身体直到脸上,那人笑一下走开了。王卫疆问她有什么好事,偷着乐。燕子抿着嘴笑,不说话。王卫疆“噢”了一声:“我知道了,一定是遇到好人了。”
“你让我遇到坏蛋呀。”
“遇到好人就好,我听见你跟人吵架,吵啥呢?我刚从车子底下爬出来,你就把人家吵跑了,我就想还是我们燕子厉害。”
“我再也不想跟人吵架了。”
“有我呢,想吵就吵,遇到坏人你就喊,我能修理车子也能修理坏蛋。”
“没你的事儿,我又不招惹坏蛋。”
再也听不到燕子的声音了。王卫疆在没活的时候去看燕子在干什么。燕子那么执著,那么投入,王卫疆大声喊两声,燕子没动静,王卫疆就退回去了。王卫疆顺着蚂蚁的行踪一直走到他修车的地方,他常年躺在地上,都拓出一个人印了,人印的右侧,就是蚂蚁窝,蚂蚁跟泉水一样源源不断地涌出来,穿过大桥,到路那边的荒野上去了。燕子就守在行人稠密的地方,跟一块警示牌一样,总能提醒那么几个人,轻轻抬起脚,绕过去,蚂蚁就有活路了。王卫疆点点头,燕子是看不见的。王卫疆还是觉得燕子会知道的,燕子就像无处不在的空气。王卫疆用力吸气,再用力呼出去。
一辆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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