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代爱情》第35章


人们都听得将信将疑,替葆秀想想,就是嫁错生米也做成了粥,后悔有什么用?便安慰葆秀道,刘大刘二兄弟俩差不多,别提这事了,让刘大听到了他又要打你。让他打好了,打死了我这口气也咽下了。葆秀的眼睛射出一种灰暗的光,是民丰里的人们所熟悉的怨妇的目光。老人指着葆秀瘦小的背影评论道,这样的女人,最可怜也最难缠。一件事情的两种说法往往背道而驰,正像葆秀在二十年前的婚事一样,用刘大的话来说葆秀是骗人。她在说梦话。刘大的铜锣嗓有一次响彻民丰里上空,对于几十名邻居的窃听毫不隐匿,他说,梦话,梦话,刘二不过是替我去相亲的,她想嫁刘二?斗大的字不识一个,一张脸长得像烂茄子,她配得上刘二?梦话,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刘大在码头上做搬运工,只用力气不用嘴皮子,难免作出这类不恰当的比喻,但是民丰里的人们从他愤怒的声音中不难判断,刘大往事重提也有他自己的依据。如此一来住在香椿树街上的刘二总是被牵扯到哥嫂的家事中来。刘二出没于民丰里的门洞时,妇女们会意味深长地朝他多看几眼,多看几眼刘二还是那样,头发很油很亮,戴一副黑框眼镜,除了夏天刘二都穿着面料考究的中山装,蓝的,黑的,还有一种罕见的烟灰色,刘二喜欢拎一只人造革的公文包,他的身上散发着民丰里人所崇尚的文雅和仕宦的气息。刘二不是干部,是香椿树街小学的语文教员,但刘二怎么看都不像小学教员,像干部或者像大学里的教授。邻居们比较着刘家兄弟的人品脾性,替葆秀想想,假如当初葆秀真是嫁错了,那确实是很委屈的。
还是要从二十年前说起,嫁入夫家的葆秀双手死死捂住分道扬镳的乱发,似乎想哭,却哭不出来,隔了一会儿终于裂帛似地哭了一声,人就倾斜着往下冲。刘家人都下意识地以为她想寻短见,慌忙去拉拽,没想到葆秀瘦小的身体爆发了超常的力量,左推右搡,又抓又咬,终于跑到了刘家门外。其实葆秀没有往井边跑,她倚门啜泣着,朝地上左顾右盼,小姑子问她,你在找什么?葆秀啜泣着说,辫子,我的辫子呢?那两条辫子被扔在一堆鞭炮的碎屑上,黑黑地盘曲着,像西条精巧的纸蛇。葆秀拾起了辫子,抖掉上面的红纸屑,又轻轻地吹了吹。一滴珠泪凝挂在葆秀的面颊上。旁观者们这时候发现她的目光已经变得冷静,顺从和屈迎的姿态使她第一次正眼环顾了刘家一家人。
辫子,辫子可以卖给收购站的。葆秀轻声地对她婆婆说,起码可以卖一块钱。有关辫子的往事,葆秀后来曾向知心的邻居吐露心曲。那时候我很蠢,总觉得拖着辫子就还有点念想,拖着辫子就还是个黄花闺女,死活不肯绞掉那两条又长又粗的辫子。按照民丰里——应该说是按照整个老城的规矩,新媳妇一定要铰掉辫子。有一天邻居们看见刘家人楼上楼下地追逐着葆秀,婆婆拿着剪子,小姑子低声下气地劝着葆秀,说,铰吧,一剪子就完了,不疼不痒的,你到底怕什么?但葆秀只是一味地推开拦截她的人,突然把两条辫子塞到了嫁衣里面,桃红色的绣花小袄上鼓出了两道山梁,葆秀的脸上是一种以死相争的表情,刘家人一时无从下手,而新郎倌刘大这时已经忍无可忍,他从母亲手里抢下剪子,吼道,我来剪,剪条辫子还这么难?刘大像扛货包一样把葆秀打在肩上,把她摇了几下,颠了几下,那两条辫子就从葆秀的衣裳里滑出来了,我怕你不出来,刘大怒视着两条辫子说,让你出来就得出来,然后便是咯嚓一声,又是咯嚓一声,两条离断的辫子已经抓在刘大手上了,刘大将它们在手上抖了抖说,还挺重的,说完一扬手便把两条辫子扔到了窗外。
刘家人记得葆秀当时脸色苍白如纸。葆秀叹着气说,可是刘大那畜牲一剪就把什么都剪掉了,有什么办法?剪掉了我就算是他的人了。
民丰里的那棵老梧桐树就长在刘家的楼窗前,梧桐树长了四十多年,华盖如荫,茂盛的枝叶遮住了楼窗上昏黄的灯光,却遮不住刘大夫妻在深更半夜拌嘴或厮打的声音。富有床第生活经验的人们不难判断那些声音的实质内容,他们在掩嘴窃笑之余不免要回味葆秀的那种凄厉的哭叫声,畜牲、猪、狗、下流坯、臭流氓,葆秀的叱骂变化多端,一声比一声高亢,一声比一声惨烈,到最后是一声撕肝裂胆的尖叫,尖叫过后渐渐地就安静了。邻居妇女们都觉得葆秀在夜里有点过份,但是葆秀在她们眼里是很可怜的。男人们却与刘大一个鼻孔出气,替刘大喊冤,睡自己的女人,弄得像杀猪,这叫什么夫妻?男人都说,葆秀这种女人,嘿嘿,要她有什么用?葆秀在民丰里的日子就这样含羞地开始,一日复一日的,葆秀早晨到井边去淘米,眼袋肿肿的,散发出青黑色,妇女们与她搭讪,葆秀的眼泪一不小心就像断线珠子似地落下来。刘大永远是粗壮的骂骂咧咧的刘大,即使脸上布满了细小发红的指甲抓痕,刘大仍然骂骂咧咧地喝上一盅烧酒,对着身后说,把花生米拿来!刘大从小就火气大,每次从民丰里的石库门进出时,不肯用手去推门拉门,嘭,总是那么一脚踹,天长日久民丰里的两扇黑漆大门就让刘大踢坏了。我男人,我男人不是人,是畜牲,比畜牲还不如。葆秀有一次忍不住地跑到居民委员会去告刘大的状,说到伤心处又是声泪俱下,她说,他不是人,他不把我当人,我要跟他离婚。
那些妇女对刘家的事都有所耳闻,便婉言劝阻葆秀。现在是新社会了,妇女能顶半边天,离婚是可以的,不过,不过——女干部说到这里表情就尴尬起来,不过光为那种事情闹离婚,好像说不出口,理由也不合适。女干部忍不住吃吃地笑,再说,再说那种事情也是正常的,你现在讨厌,说不定以后会喜欢的。葆秀的脸羞赧地拧过去,隔了一会儿突然说,我也不是不让男人碰,就是让刘大——我不甘心,你们知道吗,我让刘家骗了,他们用了调包计。
一语道破天机,说来说去葆秀还是在为嫁错刘家兄弟的事情耿耿于怀,妇女干部们相互间会心一笑,便都忙别的去了。自古以来清官难断家务事,对于葆秀的遭遇,她们表示爱莫能助。葆秀嫁到民丰里的第二年就生下了一个男孩,不管母亲心情如何,刘大的骨血一个个地跑到了葆秀的肚腹里,然后哇哇大哭着坠入这个不睦之家,就这样,像民丰里的大多数妇女一样,葆秀二十五岁那年就做了三个孩子的母亲,也不管母亲心情如何,三个孩子的眉眼神色都酷肖刘大。三个孩子没一个像我的,葆秀喜欢在井台上埋怨年幼的儿女,老大蛮,老二刁,老三嘴馋,都像那个死鬼,想想怎么也想不通,葆秀挥起棒槌用力地击打儿女们的脏衣服,尖着嗓门说,怎么想得通?都是我十月怀胎受着罪生出来的,怎么都像了他?那个死鬼!葆秀已经是民丰里的葆秀了,不管怎么说,不管从前的眼泪浸湿了多少衣裳,她的棒槌挥了一年又一年,全都捶干了,这么一下一下地把棒槌捶下去,葆秀的沧桑岁月也浮在脚边的污水上悄悄流失了。
葆秀已经不是那个葆秀,她眼袋上的的青黑色看不见了,但前额过早爬上了皱纹,面色枯黄,近似秋天梧桐落叶的色泽,而且她的嘴角上常常长着几个热疮。这是火气,葆秀指着嘴角对邻居说,我满肚子火气不知朝谁发;结果就攻到嘴角上,又疼又痒,又不敢用手抓,难受死了!所以说,葆秀仍然是一个怨妇。
刘二每次到民丰里来,后背上就落满邻居们窥测的暧昧的目光,像蚊子一样无声地叮住他,拍也拍不掉的。刘二知道他们是在注意自己的去向,是否往他哥嫂家跑,但是他不往哥嫂家跑又往哪儿跑?母亲高堂在上,知书达理的刘二总是要来探望母亲的。刘二挟着黑公文包蹑手蹑脚地走上楼梯,仍然有邻居冷不防从厢房里探出头,说,老二回来啦?刘二便说,回来了,回来看看我母亲。心里却暗暗地骂,废话,全是废话,不是看母亲难道是看葆秀吗?葆秀的那张又瘦又黄的脸,有什么可看的?刘二不爱看葆秀,葆秀却是常常用眼角的余光扫瞄他的,葆秀手脚麻利地做好一碗赤豆元宵,往刘二面前一放,也不说话,退到一边继续用隐蔽的眼光扫瞄,双眸里忽明忽暗。如果刘大站在旁边,刘大的眼睛就更忙,又要看葆秀,又要看刘二,有时脖子上的青筋就暴突出来,对刘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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