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音的孩子》第25章


阵轻微的声响,他抬头,看见一个褐色直立的小身体和一对黑亮、也带着惊恐的眼睛看着他。一只野兔。他们对视了约两秒钟之后,野兔决定逃走。
齐天卓继续向树林深处走去,脚下似乎装了一个看不见的驱动器,让他无法停下来。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今天必须到这里来,无论发生什么,包括死亡。他必须面对跟随了自己一生、也被他回避了一生的恐惧,看看它到底是什么。
在远离人群的这个安静的世界里,他重新回顾了自己的一生。他终于醒悟,他一生里感到最丰富和幸福的时候竟就是与朋友在一起教书的那几年。这曾是他一直不愿也不敢承认的事实。无论是他的从政生涯还是家庭生活,都没有给他带来过相似的充实和满足。现在朋友走了,他再没有机会告诉他了。他忽然茫然了,不知道明天的生活该怎样过,剩下的路该怎样走了。他仍可以象从前一样继续重复每天的日子,但他清楚地知道,即使这样一切也都不会完全相同了。
时隔三十多年后,他再一次走到了林子的尽头,看见了他最后一次逃离的土坝依旧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一个沉默的个人历史见证人。衬着无边的开阔田野,夕阳的余辉给了土坝金字塔般的尊严和壮观。他一步又一步重新登上了土坝。一些金黄色和紫色的野花点缀在野草和灌木丛中,和三十五年前见过的一模一样。他站在坝顶向下望去,刚刚收获后的田野里散落着剩下的麦秸,但有的已经钟上了绿绿的作物,一垄垄向远方延伸出去,很像小孩儿用蜡笔画的重彩画。
四下静悄悄的,空气里有泥土、草叶和野花的气味。一切都复原到了他生命中曾经存在过的那个时刻。望着一样正在下落的夕阳,他的心再次被感动,心跳有了不同的节奏,是三十五年前的节奏。他再次感觉到朋友的气息和存在,就在他身边,很近,很近。蓦地,他清晰地感到自己剧烈抖动的手臂再次被朋友温热的双手握住,一种找到家的感觉淹没了他。他急忙想抓住朋友的手,不再放开。可是他用力过猛,抓了空的动作使他脚下失去平衡,一个踉跄,几乎摔下土坝。他挣扎着站定后,发现朋友并不在身边。他抬头向着因暗红而显得感性的天空沙哑而绝望地喊了一声,然后就在土坝上奔跑起来。他想追赶一个瞬间,一个比他一生得到的所有有形成就更珍贵的瞬间。
因为肢体已不再灵活有力,他跑起来像一只笨拙的象。他掉了一只鞋,脚被草丛里带刺的植物扎得生疼,那疼却刺激他跑得更快,只要能追上那个失去的瞬间,他什么也不在乎了。跑着跑着;他把另一只皮鞋也扔下了土坝。和那只鞋同时扔掉的还有他的恐惧,以及三十多年政治生涯里形成的所有体面、做派、举止和与之相匹配的所有思维和感觉模式。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激情和忘我。奔跑中,他小时候执意在房顶上看书那种熟悉的无拘无束的潇洒劲头又回来了,在县监狱里第一次学会自由表达内心的感觉又复活了。他想大声抗议什么,却不清楚要抗议的到底是什么,或是谁。他的朋友走了,他的世界也随之全部改变了。他似乎只能用疯狂的奔跑来表达这一切。在快接近土坝另一头时,他被什么东西绊倒在草丛里。他再没有力气爬起来了。
夕阳留下的最后一个亮点消失后,一切都快速地消失在黑影里。
躺在天水坞村土坝上的草丛里,远离省委办公室和被安排好的公式化生活,,六十四岁的齐天卓感到自己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他第一次发现,他现在竟然只在乎和需要刚刚逝去的这个朋友的存在;而他存在时,自己却选择了逃避。那个逃避延续了一生。事业、成就和家庭,所有他一直以为可以平衡自己生活的存在,忽然都失去了原有的意义。
“我被骗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如果我没有离开乔县中学一切会怎样?如果我没有逃离天水坞,我的生活会有什么不同?”他被自己假设的“如果”压迫得不能呼吸,急忙想解开西服里衬衫上的领扣。那扣子是他妻子给他扣的,很紧,他一下没解开。他加力一拉,衬衫被撕破了。
“其实只有和你在一起时,我才是我真实的自己,包括思想和感情,价值和尊严。离开你以后,我其实一直很孤独,那种在乔县中学有过的充实和满足感再也没有出现过,无论我后来在生活中得到了什么。我兑现了理想的同时也失去了你,哪个更有价值,我现在不清楚了。我后悔不及了。我对你的感情实际上超过了世上的任何人,无论它被赋予什么名字,我都不会在乎了。我不敢正视和害怕的就是它。”黑暗中,他对着蓝紫色的苍穹说出他用了一生才明白、现在才敢面对的事实。
话被说出以后,他有了一种重生的感觉,眼睛看见的一切似乎都失去了原有的定义。恐惧消失了。只有被世界无条件接纳的渴望。
哭是他一生最不熟悉的情感表达。可是在那个土坝上,他不计后果地哭起来。到最后,他像个孩子一样哭累了,就平躺在草丛里昏昏睡去。他的头发乱了,西服上沾满了草屑、泥土和破碎的花瓣。一只丢了鞋的脚被什么刺破了,可能流了血。
蒙胧中,他的思想开始了一条他三十多年政治生涯中很少走过的路径。他意识到,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存在的重要性,远远超过大多数人理智上愿意承认的程度。人们赞赏相互理解,而实际上两个人类成员之间的真正理解却是如此地罕见,几率好比两颗行星在宇宙中亿万颗星星之间的接触和碰撞。这就是人类虽然都住在一个星球上,个体生活的本质却注定是孤独的原因。而被命运决定的两个灵魂之间的罕见相撞是不受选择地发生在任何年龄、性别、地点和年代中的;如果可以选择,这种天赐的机遇早就因为人为的意志而不可能发生了。
他的灵魂被松绑了。他的手臂失去了颤抖的原因。
他手脚张开地伸直了身体,就像当年他和朋友一起躺在那里时喜欢做的一样。听着周围的虫鸣,闻着空气中的各种自然气息,他知道了,在死亡面前一切不能或不敢面对的事实都必须面对,做出交代。他还明白了,生命中唯一值得体验的是令人敬畏的两个灵魂之间的彻底拥抱,那应该是个体生命的最高境界,因为它关乎灵魂里的东西。他再次喃喃自语:
“我失去了一个不能复得的地上天堂。我是个被自己的感情吓坏了的孩子,也许人类自身就是个还不了解自己的孩子。我是一个看见了新大陆的存在就掉头返航的哥伦布。没有什么能证明任何形式的新大陆的存在,除了一个人足够坦诚的灵魂。”
朋友的逝去也是他自己一部分的死亡,或标示着他生命里一个阶段的结束。他翻了个身,西服已经被草汁和碾碎凌乱的花朵涂抹得完全失去了原有的庄重和体面。
他就那样侧身趴着一动不动,脸触到了湿润凉爽的草叶和土地。空气里不知何时出现了当年在乔县中学大运河边散步时飘来的河水的腥味和船夫那悠远好听的号子。。。有雨落在地上和窗上的沙沙声和掉在院子里鸡窝顶上的淅沥声。。。那是他们当年躲在天水坞的日子里早雨天写毛笔字时总能听到的。。。那声音从敞开的窗户飘入,裹着很重的雨腥味。。。看见了,又看见了,从朋友家那个敞开的窗户,他们看见了远处大片农田里和山腰间缭绕的一层层如烟似水的朦朦雨雾,仿佛面对一幅放大的水墨画。村中农舍的烟囱里,和雨雾混在一起的炊烟袅袅上升。。。
天与地都睡着了,除了附近什么地方催眠般的蛙叫声和村里偶尔传来的一、两声狗叫。齐天卓真的睡着了,不顾一切地像玩累了的孩子一样睡着了。他全忘了停在村边玉米地里的专车和还在等着他的司机。
绣穿寂寞的女人——扶犁手的妻子莲芯
莲芯是天水坞村李重的老婆。她中等身高,五官请秀,丹凤眼,皮肤比所有天水坞的女人都细白。李重是天水坞唯一的地主李大元的独子,莲芯十七岁那年就嫁到了李家。但是李重在和她成亲后就离家出走了,而且一走就是十八年,中间没有回过一次家。后来直到文化革命开始后,李重因为是地主出身,被红卫兵遣送回老家进行改造,莲芯才又和他见了面。
莲芯的娘家是离天水坞几十里的一个大户人家,除了三个儿子,莲芯是家中唯一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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