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泰雅带着饭菜来到病房时,我正靠在护士台上给家属解说病情。嘴里说着,眼睛却瞟向已经堆了杂物上了锁的单间病房门口。泰雅背对着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回过身走向护士台。我连忙把视线重新聚焦到老太太和焦急的女儿身上:“…进口人工髋关节8万,不能报销,国产的2…4万,能报1万。手术做起来是一样的。你们可以再商量一下。现在么,先牵引固定…”
我没听清楚泰雅和护士都说了些什么,只是看到他怅然离开的背影。他的马尾辫又梳起来了。那么他又能抬起胳膊梳头了,身体应该也恢复了吧。
“梳头?要梳成什么样子的?”女儿奇怪地问。
“什…什么?啊!没什么!”我急急掩盖自己的口误,“我是说老先生老了,骨头酥透了,很容易骨折,老太太也要当心…”
后来我翻看今天新来的化验单的时候,良良把一个小东西凑到我嘴边:“喏,你的一份。”“什么啊?”“小狐狸的表哥送给我们的小春卷,大概原来是给小狐狸的,看到他出院了就顺水人情送给我们。唉,以后看不见他了。这人很讨人喜欢哟,看他对弟弟温柔的样子,长得又漂亮。奇怪,他怎么不知道小狐狸今天出院了呢?喂,你吃不吃啊?味道很好的哦!”
“不吃!”我丢下化验单头,瞬即意识到这样粗暴的态度太奇怪,转用比较柔软的口吻说,“我不爱吃,还是你们吃吧。”
良良有点讶异地看着我,我勉强一歪嘴,给她一个标准的朱夜式的苦笑,证明我还是我,没什么古怪的转变。她好象相信了,咬了一口春卷。
曾经偷偷沉浸在爱河中的人发现被拒绝,内心的痛苦好似天崩地裂,但是地球照样按照万古不变的轨道前进,太阳每天从东方升起,梅雨季节总会被夏天代替,病人还是进进出出。我的旧自行车不知什么时候被推到了医院的车棚里,后座上还绑了个纸箱,看上去象是衣服之类没分量的东西。我没去动它,任其在梅雨中朽烂,在火热的夏季干缩。
我开始厌恶这个病房。每次踏进走廊都有一种空空的感觉,好象胸中所有热切、怜爱、关注、挂念都被无形的真空机抽走一点,逐渐觉得自己形同行尸走肉,慢慢变成感情上的木乃伊。我厌恶病房,厌恶病人,厌恶窗外的美容院广告,厌恶这一切,厌恶我自己。因为过于厌恶自己的不洁,甚至不奢望能够再次得到拯救,连祈祷诸神的勇气也没有,只有麻木。
所以当师傅单独把我叫到办公室一言不发地望了我足足2分钟时,尽管预感到糟糕的事情再度降临,我连一点恐惧感也没有。他简短地告诉我在另一家医院工作的医学院院长的亲戚将获得我科唯一的下一年度临床在职硕士研究生名额,等待我的反应。我低头不语,很奇怪的平静,几乎有点高兴,说不定可以有离开这个工作岗位的机会。也许这种愉快对不起一直关怀我的师傅,但是再在这里工作下去,每天经历回忆的苦涩,实在是很难熬的日子。
师傅最后说:“你自己选择:继续做住院医生,或转为科研编制。作为交换,医学院给了一个名额,是法医系的硕士研究生,如果转成科研编制,可以先去读书,毕业了再回医院搞科研。”
“我去读书。”
“听仔细了,是法医系,不是解剖、病理、病理生理。”
“我知道。我想去。”
“为什么?”
“因为…”我搜索着脑海,寻找合适的理由,“研究的具体手段可能是相通的,例如…PCR反应,ELISA反应,同时还会涉及解剖、病理这些项目。我想,学来的东西以后的科研应该用得上的。”我没说出口的理由是,去做法医研究生能脱离现在的环境,更重要的是,在死亡的恶臭中滚爬有一种自我虐待的意味,对于我这样自觉罪孽的人无疑是洗清赎罪的途径之一。另外法医是平时很少接触的东西,开始肯定要花很多时间两耳不闻窗外事地埋头读书,感谢上苍给我这样一个麻醉自己机会。
“那么,你想好了。”师傅看着我,目光深入我的心底。
在他说出下一句话以前,我急忙打断他,这是很不寻常的举动,但是我非这样做不可,如果我接受他的下一句话,无疑是迫使他为自己力所不能及的事情负责,那是我所不能接受的:“请不要向我说抱歉,我非常感谢你给我的选择。我不后悔自己做出这样一个选择。谢谢。”
他吸了一口气,似乎想再说什么,但是终究没有说出口。最后他只是简单地说:“去吧。”
我走出办公室,小心地带上门。
这是我值去医学院前最后一个班。其实这个班很轻松,我的工作已经移交给来轮转的普外科研究生于纪理,今天的值班是“带班”,带着于纪理熟悉创伤科值班程序,自己没什么事,甚至去两条街外的水果店买冷饮也不要紧。梅雨季节刚刚过去,天气骤然转热,直到深夜还没法睡着,但是想到马上就能离开这里,心情稍微好起来一点,竟然能够心平气和地趴在值班室窗台上遥望已经改换过面貌的美容院招贴画,和它对面遥相呼应的大宾馆繁星般的窗口。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我漫不经心地接起电话,话筒中传来的声音让我骤然跌入冰窟。
“哟,朱医生,你好呀。我是TAKUYA。现在我正好能看见你呀,值班呐?”
那是泰雅的声音,腔调有点职业性的近乎。我“嗯”了一声,既没肯定也没否定。他继续说着:“我在你对面的宾馆里,很近哦。好久没和你一起,正好今天有些朋友在这里,下班后过来一起玩玩?”
我脑子昏昏的,只有TAKUYA这个名字在里面无意识地旋转,为什么?为什么好不容易就快把他忘记,他却钻出来搅和?
他还在电话里说着,声音变得更加柔软更加妩媚,隔着手机壳似乎也能触到他丰满的嘴唇,夜空中似乎传来若隐若无的香气:“你没空啊?我这几个朋友很特别,很有意思的。反正你也睡不着吧?你和他们聊聊?告诉他们我们以前…嗯…说说我们在一起的事吧。喂,这电话清楚吗?向我的朋友们挥挥手吧。他们看得见的,就在你对面的宾馆里,不远呢。”
混蛋!他这是干什么?喝醉了?吸过毒脑子不清醒了?我的身体僵直着。
他的声音近乎乞求,是真正的而非职业性的乞求:“还记得我告诉过你的,总有一个光明的地方,能让我们宁静地生活在一起吧?那个地方,就要到了。相信我,来吧,你就…”
“你打错电话了!”我嘎着声挂掉,顺手关闭手机电源。熟悉的尖锐的刺痛再次在胸中翻搅,使我五脏俱裂。自称从来没有说过爱我的人,为什么在这种时候提起这种不着边际的话?也许过一阵子又会反过来说“你理解错了,我从来没有过那个意思,变态。”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没有给我预留宁静地生活的空隙?为什么老是要让痛苦、烦恼追逐到我逃避前的最后一夜?
可是他分明是在哀求我,那是他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我可以轻易脱身离开病房去对面宾馆那不知名的房间里,揭穿他到底在搞什么鬼。但是我最终放弃这个念头,因为我太害怕再次目睹恶梦中才会出现的场景。他没有权力强迫我看让我恶心的东西,不是吗?我没有义务,而且更多的是没有能力拯救他堕落的灵魂和肉体,假如有什么已经让他如此神智不清。
压抑厚重又燥热得象毯子一样的空气里,几乎无法呼吸。沉沉的黑暗,浓得化不开,使人渴望暴风雨的来临,能撕裂出透进新鲜空气的口子,又使人怀疑阳光是否能一如既往穿透它,再次给世界带来光明。尽管病房里很太平,我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接近凌晨才勉强浅睡。6点多于纪理起来去给病人换药。我在值班床上呆坐着,闷闷地看着窗外,一点也没有太阳即将露脸的样子,空气已经和揭开锅盖一样蒸腾起来。今天又会是个热死人的阴天。这时,护士台的电话铃响了,我听见露露走去接电话,然后…
“急诊病人,你们谁去?朱医生,你吗?于医生忙着。”
我点点头,穿上鞋子,不太情愿地走向急诊室,去尽我最后的义务。
关于那个早晨,我唯一明确而清晰的记忆就是:泰雅被送到急诊室的时候还活着。
我不记得看到揭开的被单下血肉模糊的身体后自己对送他来的警察和急诊室的护士大吼大叫了些什么,也不记得麻醉科值班还来不及赶到前自己怎样神奇地给他插上了气管插管;我不记得监护仪上血压的数值如何可恶地坚持在“0/0”,也不记得心率是如何160…100…80…而后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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