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十年祭》第38章


如果我对你说过谎,那是因为我必须向你证明假的就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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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越羞耻心文化/丁东(2)
这种叙事方法并非史无前例。但用这种方法来叙述性的主题,就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效果。它既可以写得很透彻,又不失高格的美学趣味。以前,写实主义小说面对性几乎无法回避一种两难抉择:追求高雅不免失去透彻,追求透彻又不免失去高雅。《查泰莱夫人的情人》被认为是一个成功的范本。但它那种抒情诗式的笔法,并非唯一的恰当选择。现代人的性感受并不是只有抒情诗的美妙,同时也有痛苦、困惑和焦虑。《黄金时代》的尝试扩大了以往的视野。它的基调是反讽的、调侃的。但某些细节又不失动人的温情。比如,写交代材料,王二怎么也过不了关。因为看材料的专案人员怀着一种无止境的窥淫心理,根本不可能满足。但陈清扬却一下子就过了关。为什么?因为她将一个女人最真实、最美好、最微妙的性感受写进了交代材料,让那帮专案人员一下子感到羞愧难言。这是《黄金时代》中最精彩的细节。让我们感受到荒芜之中,自然的人性具有怎样的威力!
这还引起了一个超越羞耻心的话题。中国以往的绝大多数小说都被笼罩在羞耻心文化的阴影里。《红楼梦》里性描写很含蓄,淫丧天香楼等场面作家写了又删了;《金瓶梅》里性描写很放肆,但写一段就要配一段谴责或说教。这都是羞耻心文化的不同表现。按文字的本意,羞和耻本来都是人体不可缺少的部位,是长期的社会文化使人们形成了一种观念,赋予这些与性活动相关的部位以负面价值。历史发展到今天,人类已经意识到要超越这种观念的桎梏。文学创作中对羞耻心文化有不同的超越方式。劳伦斯是一种方式,他认为性就是美,他在小说中给性活动以至善至美的描绘。《黄金时代》不同,它肆意嘲讽对性的表里不一,但同时对性作游戏的处理,不是将性美化、神圣化,而是将性的价值中立化。小说以第一人称叙述,当“我”不承认人们给性施加的丑名时,口气随意而平淡。让读者阅读时也滤去了那些故弄玄虚的羞耻色彩,而达到心灵的净化。在作家看来,围绕性兴师动众本身就是可笑的。性关系只是当事人的私事,用不着别人去干涉。干涉本身就让人发笑。只有人们对性的态度坦然了,不再大惊小怪了,人们的心理才是健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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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纸荒唐言/朱正琳(1)
听说王小波的《黄金时代》已由华夏出版社推出,不胜欣慰。一位大陆作家写的一部纯文学作品,在海外出版,在海外获奖,在海外引起关注,而大陆读者几乎毫不知情,这委实让人气馁。究其原因,据称是因为“这本书里有不少地方写到性”。我们且听听作者自己是怎么说的:“虽然在文学中过分写性有媚俗之嫌,但是笔者决定不加改动。因为生活就是这样,又何须掩饰?虽然这样的生活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地方,但是我们就是这样一步步活过来,还要这样一步步活下去。对我们来说,没有比这更值得珍视的了。”作者写性,是在写生活、写生命,无须回避。一部文学作品是否媚俗,不在于它是否写到性,而在于它所写到的性在全书结构中是否必要。滥用之笔方可称为“过分”。再者,媚俗者写性必然会写得浮浪虚假,关键则在于他们把性制作为某种消费品,而没有把性理解为生活本身,或者说,他们从根本上就缺乏对生活的理解。好作家笔下的性总是会引发对生活的观照与思考,每每令人正襟危坐。当然,有批评家早就指出过,对于那些见到圣母像都要起淫欲的人,我们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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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读过《黄金时代》,香港版,出版商竟易其名为《王二风流史》,且收入“风月系列”。据我所知,这使得王小波颇为恼火,所以这回在大陆出版,他坚持把书名改回来,宁可冒不畅销的风险。我曾戏言,《红楼梦》原先也曾名为《风月宝鉴》,港台的出版商抑或大有深意?难得的是台湾人毕竟能认识到这本书的文学价值,书中第一辑曾获台湾联合报“第十三届小说奖”之中的中篇小说奖就证明了这一点。易名为《王二风流史》也并非完全不切题,书中主角叫王二,的确有好几档子男女故事。只不过这些故事难称风流,倒得了“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的神韵。因此,《王二风流史》一名过于外在,未解其中之味。但要港台商人解得此味未免要求太高,他们并没有经历过我们那个“黄金时代”。
全书由3个中篇辑成,但由于人物与情节不乏连贯性,一气读来倒也仿佛读了一个长篇。从王二的半世人生中截取了3个时段作为视点,于是有了《黄金时代》(20岁),《三十而立》(30岁),《似水流年》(40岁)3篇,而其生途际遇却在其中交错蔓延。20岁的青春活力无所收束(缺乏凝聚点?),金灿灿地抛洒在穷乡僻壤(插队在云南)。性爱是自然的节奏,挨斗挨批是社会的旋律,二者协奏成曲,怪诞中被嘲弄的是某些观念,被显现的则是不可遏制的生命。30岁时生活居然又重入“正轨”回城入学且做了大学教师。无奈已然“偏离的原子”(取伊壁鸠鲁之意——本文笔者)梦魂难归,时时刻刻只感到“而立”的别扭与可笑。实际上这别扭也因环境而起,原以为一场震荡已改变了一切,回过来却发现并没有改变人们的思想方式。这使人想起柏拉图的“洞喻”,出洞见过另一番景象的人怕是很难再老老实实地呆在洞里。40岁人谓年届不惑,偏偏却蓦然回首,一咏三叹地追忆似水流年。几个难忘的人,几件难忘的事,反反复复在那儿敲击。其荒唐,其惨烈,是够人想一辈子。然而那种轻淡幽默的叙说却直让人啼笑皆非。掩卷长思,又只觉它胜过声泪俱下好几筹。
我这样来概括全书的内容难免失之过简过粗,而且势必有欠准确。小说你得去读,不能听人介绍。观王小波之走笔,很快就能发现他掌握了一种独特的叙事。有人说他走了黑色幽默的路子,似也有几分道理。不过,我想补充强调一点:这不是说他模仿或借用了黑色幽默的叙事方法,王小波的独特叙事是和他的独特感受血肉相连的。独特的感受包含了独特的领会,文学家的才能正在于使之直接得到独特的表达。杜甫写寒露,却道“露从今夜白”;加缪写下雨,竟说“终于把大海都淋湿了”。即便是一景一物,一落笔也惊人,出人意表而又在情理之中。语言与感觉浑然一体,易一字便不再是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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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纸荒唐言/朱正琳(2)
王小波就具有这样的文学才能。说来惭愧,我与王小波是同代人,经历也大致相仿。每常暗自思量:我们这一代人几十年无功无果但却有声有色的经历不该被我们带进坟墓,写下来,记录下来,或可为时代见证一二。然而却苦于下笔无神,一说就是套话。套话也者,人云亦云而已。自己的经历套在别人(或众人)的理解之中,表达出来自然有隔靴搔痒之感。也有人不顾隔靴之苦,连篇累牍地写,读来却让人有千篇一律、千人一面的感觉。无他,许多作品都只是某一众人认可的观念之图解,不是独特感受之直接的独特表达。文学作品就是奇,恰恰是其独特的个性最能打动人心,使人从深处领略到某种普遍性。缺乏文学才能如我者,既不满意作泛泛之谈,便只好让自己那一点感受窖在心中馊掉。间或发出一声喊,也直如鲁迅先生所云:“天地之大呀,我说不出;父母之恩爱呀,我说不出……”说不出有说不出的苦。王小波却说出来了,真真切切地说出来了,既不落套又不离谱,既没有(如某些人)煞有介事地作反思状,也没有(如另外一些人)故作姿态地作潇洒状。他也在严肃地思考,他也在机智地调侃,但这一切都毫无卖弄之嫌地融入了他独特的叙事之中,朴实无华,轻淡幽默。单从这一点讲,他的作品《黄金时代》已经是我们时代难得的一部文学作品了。如果多有几位这样的作家,各自从不同角度叙说,一代人的陈年旧事也许就能在较为充分的显现中重获生命,成为鲜活的记忆。据我了解,王小波本人是一个不善经营但却十分勤奋的作家,已完成和待完成的作品还有许多部,我们有理由寄予厚望,期待它们的问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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