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十年祭》第40章


自洽性呈现意义。作家张贤亮笔下的章永麟(《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在食色都极度匮乏下,极力用《资本论》这类精神武器来武装自己,以证明自己从精神到肉体具有较高的素质。其实,这是一种人为的文化矫饰,他让人感到的是人的理想式自我塑造。而王二的行为让人看到了人的纯粹的一面。在作家王小波看来,性不需要任何理由,它只是存在着;就如同那些反人性的荒谬不需要任何理由而存在着一样。他的小说以一种文化与人性对峙的格局,表明着对性文化困惑的精神超越:人越想证明什么,越不能证明什么,人的道德自律在于要正视自己的纯粹、自然和真诚。
小说对俩人性关系的描写,细致到双方微妙的心理感觉。但是从阅读效应看,绝没有阅读《金瓶梅》时那种心理的反感,而是一种自然的生命体验的美感。性在文学作品中从来是遮遮掩掩,欲盖弥彰,让读者以意会代替直接的阅读。这都是出自于对性的羞耻心。
羞和耻是体现在人的心理层面的文化因素。最初,当人质朴地将性与人的其他需要处于同等位置时,人并没有什么羞耻感。进入文明社会以后,特别是财产式婚姻以双方互相占有的方式出现时,两性关系便成为排他性的私情。事实上,人类的两性关系以婚姻形式出现以后,一般都是以男性个体对女性个体的独占为特征。生理的独占要求相应的伦理秩序和心理导向,就需要把性负面化、隐秘化、私有化,于是形成了羞耻心文化。文明史同时就是羞耻心文化史。排他性越强羞耻心就越强。否定人性感区的暴露,否定从性行为中获得感官和心理的快乐,否定正常异性之间的交流,否定富有性感的服饰,这都是而后形成的伦理和心理定势。对它的约束性愈强,对它的负面价值的确定就愈强。在男权统治的生活世界中,羞耻心多赋予了女性。在男性创造的女性中,女性的羞耻心越强越好。羞耻心导致“抑制效应”。那么,即使在夫妻之间由于这种心理作用,性生活也不会是舒展、平等、自由的。不同程度的压抑是避免不了的。以往的文学多回避写性,自然是这种羞耻心文化使然。当然,也有人躲躲闪闪地写它;也有人放肆地写它,而当放肆与猥亵并存时,还是羞耻心文化的变相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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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读《黄金时代》/邢小群(2)
中国文学超越羞耻心文化也只能出现在20世纪的今天。《黄金时代》就是一次超越。劳伦斯将性的负面变为正值,公然提出性就是美,并将他笔下男女主人公的性关系,以浪漫的诗化来表现。《黄金时代》则在对以往道貌岸然的反讽中,将性价值中立化,小说的第一人称叙述,当然不意味与作家角色的复合,但观念是一致的。当“我”不承认人们给性施加的丑恶时,叙述起来就十分随意而平淡。我们阅读时的心理体验也随之滤去了那些故弄玄虚的羞耻色彩而净化了。在净化中理解两性关系的意义,于平淡之中体味到感人的温情,人性之美自然溢出。王二写交代材料,如何细致具体都过不了关,或者说都难以填平看材料人欲壑之心。但陈清扬只写了一次,检查便结束了。因为她写了自己的真情,写了因爱和喜欢产生的最真实的心理。所以陈清扬说:“承认了这个,就等于承认了一切罪孽。”这“罪孽”便是人性中最动人的一面,恰恰是它使那些心怀叵测的人无地自容,自惭形秽。在小说主人公看来,人们认为最为羞耻、最该隐讳的东西,恰恰是最不值得以为耻、去隐讳的东西;别人以为是私情,“我”却以为那是人所共有的寻常事,所以“我”叙述它就像公众事物一样;而恰恰小说不得不流露出的感情,才是每个具体人的私性,才是最为个性化的东西。作家若有羞涩也当在这里,因为他总在揣测读者是否理解它。这是小说全篇的一个亮点。它让我们看到对羞耻心文化的超越是在什么样的人生境界上实现的。
超越了羞耻心,也就超越了“性沟”。把男女放在同等意义的人的位置上,去理解,去体验把握,由不平等意识造成的性沟就不存在了。王二和陈清扬的关系揭示了,两个人的性关系可以有不同的心理要求,但是两人都是自主的、自由的、个性的。他们精神上是平等的。无论是为了友谊还是为了需要,传统的所属性的性道德在这里已无能为力了。
困惑、羞耻心、性沟都是在价值取舍中产生的。20世纪的文化思潮为我们提供了多元价值参照及终极价值消解的认识观。如果不去进行唯一价值的选择,就会迈上超越困惑、羞耻心、性沟的一个新的精神层次。王小波的《黄金时代》所显示的超越,恰恰是价值的超越。从它价值中立化的叙述格调看,性的美与丑都是文化的价值观使然,而对人来说最为合理的常态为什么不让它自自然然存在着呢?
总之,观念的不同,带给了小说一种全新的叙述和阅读时的全新感受。这当是文学中性表现值得十分重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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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时期的心理分析/艾晓明(1)
在中国现当代文学中,革命与恋爱这两个母题常常分不开,甚至,像一对感情不好的夫妻,互不讨好又合法地同居在一起。于是当批评革命文学的公式化现象时,产生了“革命加恋爱”这个贬义的批评术语,而在50年代的革命文学中,又出现了“志同道合”或“人性论”两种表现模式。虽然时代有别,但在有一点上是不约而同的,即在三四十年代及五六十年代的革命或不革命的恋爱中,恋爱本身,均不涉及性。所以无论志同还是志不同,爱本身是带情欲色彩的,它或可称之为意志之爱或意念之爱,总之,爱的核心以思想、观念为主。这可以举王蒙小说中一首情诗为例,这诗的题名就叫:《给我一点意见吧》。当然,这也不是说,写实派作家王蒙在这方面胡编乱造,相反,我倒趋向于相信,五六十年代的人们就是这样恋爱、这样看待恋爱的。这也合于伟大领袖的教导:世界上绝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大家都在有缘有故、思想缘故上做文章,这样,革命文学中的爱可能成为思想斗争、###的扩大、延展、继续,并且基本上不涉及性欲。这种无性之爱与恨泛滥于革命文学,也就不足为怪了。在新时期文学中,张贤亮的作品以其对性的大胆描写首先在这一题材疆域打开缺口,引人注目,正是他把这个一直不为人正视的东西,人的本能,人身体所强烈感到的饥渴——食物与性,引入了作品。张贤亮把革命加恋爱中的恋爱行为变成了有性的行为,这恋情才算多少走出了意志、意念的圣殿,带上了心灵与肉体的双重色彩。
但是王小波仍不属于这个经过革新了的叙事传统。出生于书香门第,成长于###年代恢复高考后就学于商品学系,后又到美国留学,拿到文科硕士学位,他的经历显得杂乱无章,略为显得杂而不乱的则是,当他年近不惑重新开始小说创作时,始终把我们经历过的那个时代——它被叫做革命、在我们已往的意识及其文学中——把似乎已成为逝水流年的革命时代,作为一个基本的叙事母题。只不过,作为定义,王小波宁愿向一个西方传统认同,这正如他的自述所说:“1980年,我在大学里读到了乔治·奥维尔的《1984》,这是一个终身难忘的经历。这本书和赫胥黎的《奇妙的新世界》,扎米亚京的《我们》并称反面乌托邦三部曲,但是对我来说,它已经不是乌托邦,而是历史了。”在西方文学中,乌托邦曾经是《理想国》,是《太阳城》,这些代表了人类的理想与完美之追求的作品要算正面乌托邦,但是在20世纪,反面乌托邦作家描写的是一切都按完美的模式铸造出来却完美得让人受不了的地方,因为它的完美,人不再成其为人,而成为《动物农庄》里的羊群。反面乌托邦影射了20世纪一种特殊的社会机制,20世纪以前的人没有感受过它,也就没法想象出这么一种文学意象来。而不管反面和正面,乌托邦本意是空想,就是说它是与现实对立的,不现实的东西。而我们现在居然经历了作为历史的乌托邦,所有世界上通用的语汇难免都分错了位,正像指驴为马、指东向西、一切都乱了分寸。那是怎样一种情景?你又如何去分辨这个革命时代有多少可取之处,多少不可取之处,是三七开还是四六开还是五五开?不,王小波根本就不上这条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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