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花打人爱谁谁》第14章


阑干晚风,菱歌上下,渔火西东”;“樽前有限杯,门外无常鬼”;“雁啼红叶天,人醉黄花地,芭蕉雨声秋梦里”;“梨花小窗人病酒”;“松风古砚寒,藓土白石烂,蕉雨疏花绽”……从中可以大致判断出老爷子的趣味,一爱世外桃源、神仙境界,二爱伤春悲秋、怀人思故。 
舒眠随母姓,名字是她的姥爷舒老爷子起的。舒眠为此骄傲,周围堆满了红、梅、芳、霞之类,而她的名字从俗丽中脱尘而出——优雅,安静,不事声张。舒眠喜欢蕴于其间的中性调子和去留无意的从容态度。多年之后,女性不再采用有着自行车内胎样的卫生带和粉皱皱的卫生纸——经期用品的全面提升只是让舒眠略感不适,听起来,自己的名字似乎与舒而美、护舒宝、卫生棉之流的东西扯上了亲戚关系。我却以为名字起得极具预见性,正中穴位,舒眠反正就像卫生巾一样,是清洁的,经过消毒而无菌的。她有卫生棉般的洁癖和书面语般的教养。我叫她“书面语小姐舒眠”,简称“书面语”。 
十五岁之前,书面语小姐是跟姥爷长大的,奠定她一生的审美趣味,包括浓厚的书面语爱好。姥爷教她成为淑女的规矩。光是吃饭一项,就有数条要领。拿碗的手势、执筷的位置。吃多少盛多少,剩饭不光浪费,更不雅。参照盘子的圆点,规划出隐形扇面,搛菜时不能逾出这个面积。生客面前,不能嘁哩喀喳地咬螃蟹,碎蟹壳容易崩飞或卡在齿缝间——吃豆腐可以,勺子不要舀得太满,最好像吃糖浆一样喂进整勺后再品尝。如果饭后还要在桌边坐一会儿,先离席去漱漱口,以免口腔里挂了一丝菜梗——尽量少用牙签,用,也要用另一只手掩上嘴。如果你在童年时候就接受了此般教育,它们会成为习惯而非繁文缛节,因为你根本意识不到它们额外的存在。书面语小姐不会趁人不备猛挖鼻孔;就是独自一人,也不可能把面条吃得刺溜刺溜响——她根本没有那种放肆的需要。 
所以,十八岁的书面语小姐住大学宿舍,听到同屋的山东女孩吃饭吧唧着嘴,那种噪音在耳畔放大,让舒眠对着饭盒难以下咽。大嚼女孩一边关心地问舒眠:“你不舒服啊,怎么不吃了?”一边用铝勺刮着吃剩下的菜汤泡黑了的饭。舒眠转过头,看见她塞了一嘴嚼得稀烂的米粒和排骨……食物缝隙中,露着点点舌苔很厚的紫肉。 
书面语小姐的教养是姥爷给予的。姥爷死后,舒眠隔一段时间就会梦到他。穿得还是那么讲究。舒眠和他说话,他却一言不发,只温和一笑,给她看那块康恩贝牌的老怀表——舒眠惊讶地看到,上面的指针全掉了。数字围绕表盘,里面圈了一只迷路的蚂蚁。醒了,舒眠还在琢磨梦中寓意。姥爷为什么会把三个尖细的黑指针藏在右手掌心? 
第四章
书面语小姐(2)
舒老爷子做过私塾老人,信儒尊孔,虽然这不影响他后来越常。早年经营过笔墨纸砚,也算个半书香门第吧,自然喜欢些风雅之事,连带着文人癖好。后来老爷子惹了官司,谁知道是为了个红还是翠的,舒眠不知详尽,只约略晓得那女子风月出身。老爷子惟情至上,弄得家道中落,只剩点儿作派和雅兴,算是早年的遗产和纪念。 
舒家其他人恨得牙痒。舒眠在工厂劳作的舅舅心里不顺,心想如若老爷子当年留个一金半银,自己还至于在灯泡厂里岁月蹉跎?直接拣难听的说,老子眼里的小娇奴变成了儿子嘴里的老婊子。老爷子闭目塞听,只作风雨过耳。 
但书面语小姐非常非常喜欢姥爷,因为喜欢,把风流败家认作是浪漫之举。老爷子多愁善感,一手毛笔小楷,写得清秀婉丽。老爷子夏天穿黑胶绸的衬衫,戴块怀表——表链子里绝无油泥,银亮银亮的,舒眠喜欢表链落在一起时发出的悦耳轻响。舒眠最喜欢姥爷的干净,他身上从来没有老年人令人不快的体味——他干净得什么味儿都没有。姥爷的衬衫熨得平平整整,找不到汗渍油斑。鞋穿得太久,帮子磨薄底子也雪白,面上没灰,过季收到鞋盒子里,不仔细看,以为是新的。见个客,出个门,鞋油打得亮,礼帽也刷过,带一把尺余折扇。 
过了八十年纪,姥爷病弱,即使行动不便,老爷子也要求雇人——保证三五天帮自己洗个澡。姥爷自尊心强,怕别人嫌弃自己,也怕自己嫌弃自己。 
八十六那年,他便秘严重,大夫给开了药。立竿见影,老爷子不利索的腿脚来不及赶到厕所,已出了问题。姥爷长时间把自己反锁在厕所里,龙头里哗哗地流水,他怕别人知道自己的秘密,于是一点一点地自己清洗睡衣裤上的秽物。舒眠感觉不对,一再让姥爷打开厕所门——姥爷衰老的眼睛里汪着泪,套着松垮内裤的两条瘦腿裸露,由于长时间站立和羞耻而不停颤抖,手里拎着因气力不足而未拧干的滴水棉毛裤。舒眠一点儿也没嫌脏,扶出姥爷,让他躺在床上休息,然后埋头清理厕所。舒眠洗涮完毕回到屋里……姥爷假装入睡,眼角还是湿的,像个委屈的孩子。他为自己羞耻。舒眠给他掖好被角,心疼地搂了一下老人蜷缩的薄身子。 
想起来,姥爷是舒眠唯一他脏了也不嫌弃的人。浩瀚的怀念,淹没了她对卫生的苛刻要求。 
姥爷过世,舒眠重回父母身边。简直是灾难性的回归。与父母多年疏远,已使她培养不出对面前两个中年人的亲情,况且他们的生活习惯与姥爷相去甚远,舒眠不能适应。舒眠叫不出“爸妈”,惯于运用书面语使她当面也称呼“父亲”“母亲”——而舒眠以为,他们的形象其实逊色于这样的尊称。母亲一点儿不像姥爷,脸庞圆肿。舒眠以为,中年妇女一定要保持偏瘦体形才能谈到气质。至于父亲,舒眠和姥爷一样,心里都是轻视的。 
父亲的衣领从来没翻妥当过,外面一半,另一半窝在脖子里。舒眠没见父亲使用过梳子梳头,顶多迫于家人提醒,用手指头草草拢几下,眼角还残着眼眵,就蓬头垢面地上班去。上完厕所老忘冲水,皮带外端不好好别进裤子,而是反着一圈塞进皮带里侧。一听不修边幅的父亲呼呼作响地喝汤,舒眠就万念俱灰。她无法回避这个形象:由于经常用混洗脚毛巾和洗脸毛巾,他鼻子上起着可疑的红点和皮屑。她生气,父亲不仅卫生习惯极差,也缺乏公德,他乱穿拖鞋,即使自己得了脚气,进门也不辨你我,套上离自己最近的一双拖鞋踢踢踏踏。 
隔几个星期,父亲就得修剪一次脚皮,要不然,硬茧碍着他走路。那些用刀片剃下来的姜黄色硬皮残屑,有时点点斑斑,撒得满屋子都是。这么粗鄙的习惯父亲也不背着人进行,事后又不把现场收拾干净,脚皮屑被他随后走来走去的脚踢开。即使在新装修的房子里,父亲也不改其习,书面语一眼就认出了那些人体残渣。那天她耐着性子问:“父亲,您房间里落得满地的是何物?”她爸装腔作势地说:“我也不知道呀,扫了就得了。”舒眠厌恶,她按捺住火气,继续追查:“您不知道?如何会出现在您屋里呢?”她爸竟然回答:“可能是谁吃什么点心掉的渣儿吧。”听听,把舒眠恶心得一天没吃下饭。 
书面语小姐尽量不让父亲去开家长会,他潦草得伤她自尊。不管多么不愿意,这个“文革”婚姻的产物就是舒眠她自己。她一直对母亲嫁给父亲有几分怅然。她宁可不出生在这个世界,也愿一个孩子有一个干净整洁体面的父亲。不像现在,她无法选择。母亲为什么会那么快地违背父母迅速嫁给了做车间主任的父亲。这里面一定有负气的成分。母亲从不流露,这是姥爷给的教养,不说三道四,不指东骂西。舒眠猜,母亲也许后悔过,但她是宿命的,或者是自尊得已经倔强的母亲宁肯把自己任性的后果承担到最后,也不言败。 
书面语小姐发誓要考到外地大学,回到姥爷原来的城市,远离她需要忍耐的家庭环境——它总是在她收拾停当的一天后,恢复杂乱。父亲竟然能把穿过的袜子扔到茶几上——那两团皱皱的袜子,带着脚味和磨出的毛毛儿,常常并不是一对!沙发底、床下、桌角,到处游击队员似的藏着父亲一只又一只的袜子——书面语小姐把它们用长长的竹镊子夹出来,由于带着口罩,她的厌恶表情只流露在频频皱起的眉峰上。舒眠看起来是个乖顺女孩,不厌其烦地打扫、擦抹、洗涮……其实,她只是在维持和修复一个自己暂时还能待得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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