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旧事》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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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芙蓉街有一批戏迷,他们爱唱爱表演,爱拨弄乐器,也许花钱看人家演戏觉得不过瘾,他们竟成立了一 个“大众”剧团。他们自编自导了现代革命戏《江姐》,结果在天后宫演出,受到了当地人的空前欢迎。“ 江姐”的扮演者是下街年轻漂亮的少妇卢爱迪。像卢爱迪这样漂亮的叫作“江姐”的革命女英雄,最后竟让 国民党给枪杀了,这怎么不令人惋惜、心疼?当地人觉得《江姐》这本戏就是好看,看了还想看。特别是我 ,《江姐》这本戏从排练开始到正式演出,我都一直跟着看,戏里的台词,我非常熟悉,其全文差不多能背 出来。不过,我看《江姐》演出,眼睛死死盯住的不是台上那个漂亮的“江姐”,也不是那个可恨的革命叛 徒“甫志高”,而是“双枪老太婆”和众多演员手中的驳壳枪,因为这些驳壳枪都出于我之手,全是我用木 头制作并出租给剧团的呢!有趣的是,这些驳壳枪表面是用墨汁涂上去的,结果,不少演员手上、身上甚至 脸上被弄得很脏,演出时不时闹出笑话。 
只是很可惜,由于经费严重不足,“大众”剧团在演了《江姐》这本戏之后,就没有再排演其他什么戏 ,不久,它就自动解散了。 
五 
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发,京剧、越剧、昆剧、婺剧、瓯剧(当地人称“乱弹班”)等以演古装戏 为主的剧种,统统被视为牛鬼蛇神而遭到大扫除,自此,芙蓉人再也看不到古装戏了。 
然而,在天后宫,人们倒看到了另外几种戏。 
这几种戏,断断没有公子、小姐,断断没有脉脉温情,充斥其间的,全是一派狂热、麻木和冷酷。 
人们看的最多的是造反派举行的誓师大会和批斗会。其实,这些会都是戏,它们的演员和观众形形色色 ,经常错位,可谓台上演戏,台下也在演戏。 
当时,在芙蓉境内,造反派队伍多达几十支,它们都有自己的旗号,如“铁扫帚”、“五一”、“卫东 ”、“向京”、“斗私批修”、“风雷激”、“张思德”等等,五花八门,无奇不有。其中,最强大的自然 是红卫兵队伍,它仗着最高统帅是毛泽东,因此,目空一切,横扫一切。这些造反派队伍常常集中在天后宫 ,举行声势浩大的誓师大会。在誓师大会上,各路造反派的代表,个个慷慨激昂,声嘶力竭,手拿铁皮喇叭 筒,争着在戏台上表决心,表示坚决拥护和誓死保卫毛主席,与一切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及其走狗斗争 到底,坚决扫除一切牛鬼蛇神,不获全胜,决不收兵。这些代表及其麾下的干将,在戏台上下还频频高呼口 号,于是全场响应,整个天后宫惊雷滚滚,口号声震天动地,响彻云霄。每逢此时,在场的人,不论是造反 派,还是前来观看热闹的人,不论是小孩子,还是老大爷、老太婆,大家无不热血沸腾,无不挥舞拳头,振 臂高呼。
天后宫(4)
誓师大会结束之后,各路造反派便从天后宫依次出发,拉成一支长长的队伍,大家打着大旗,敲锣打鼓 ,高呼口号,在芙蓉街示威游行。 
当然,誓师大会及示威游行举行过后,批斗会便接踵而至了。 
批斗会仍在天后宫举行,宫里仍然挤满了人。 
被批斗的人大体分为两类:一类为公社、医院、学校、供销社、粮管所等国家单位的当权者,即“死不 悔改的走资派及其走狗”;一类为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分子等“五类分子”,即“牛鬼蛇神 ”。这两类对象常常同时被揪到戏台上接受批斗,只不过,前者站在或跪在戏台中央,后者分别站在戏台的 左右两侧,作为“陪斗”。他们头上都戴着高高的尖顶纸帽,胸前挂着大纸牌,牌上写着“走资派”、“牛 鬼蛇神”等文字。 
批斗会的程序千篇一律,先是主持人宣布大会纪律,强调参加会议的人员必须服从大会的统一指挥,不 许高声喧哗,不许乱走动,接着让看押人员把“走资派”和陪斗的“牛鬼蛇神”押上台,然后,各路造反派 的代表依次上台发言,揭发并声讨“走资派”的罪行,最后将“走资派”和陪斗的“牛鬼蛇神”统统拉出去 游街。 
批斗会自然是残酷无情的。造反派常常两人一组,每人扭住“走资派”的一只手,反剪过去,然后让“ 走资派”跪在一堆瓦砾或瓷片上,使之变成一只飞机的模样。有时,台上出现这样的“飞机”有好几架,而 陪斗的“牛鬼蛇神”也常常站成长长的一排。对此,观众眼中无不充满了惊奇、兴奋的光芒。虽说“牛鬼蛇 神”命运比“走资派”好,不用跪,可以站着,但他们中的女性,却多了一条“妖精”的罪名,多数被剪刀 铰掉了头发,她们似乎觉得无脸见人,常常在台上深深地埋着头。有时,“走资派”在瓦砾或瓷片堆上跪久 了,膝盖出了血,痛得受不了,于是扭过头,哀求造反派让他们站起来,但结果却遭了殃——造反派们根本 不吃他们这一套,认为他们不老实,在对抗革命,在作垂死挣扎,因而非但没有同意让他们站起来,反而狠 狠地按他们的头,按他们的背,还拼命扯高嗓门,高呼口号: 
“打倒某某某!” 
“某某某顽抗到底,死路一条!” 
“坚决扫除一切牛鬼蛇神!” 
“不获全胜,决不收兵!”…… 
于是,台上台下一呼一应,口号声震得全场灰尘飞扬,整个天后宫仿佛要塌下来。 
以往看戏,天后宫里秩序固然很乱,但再乱,观众也断断不会从台下乱到台上去。正因如此,台上小姐 出场时,她不管台下已闹翻了天,照样大胆煽情,不时地向观众抛媚眼。然而,今天看批斗会,情况却截然 不同,观众情绪激动,大家义愤填膺,同仇敌忾,在台下一边观看批斗,一边高喊革命口号,并且,人群中 不时有人冲到台上去,跑到台中央,对站在那里挨斗的对象,从身后用脚狠狠地踢他们的小腿,迫使他们下 跪,或对跪在那里挨斗的对象,用双手狠狠地按他们的肩膀,按他们的后脑勺,强迫他们的脸揩着戏台。有 时,看见台上某位挨斗对象的纸帽不够高,台下总有人跑回家,匆匆地赶制了一个又高又尖的而赶回来,然 后跑到台上去,悻悻地予以撤换。每逢这个时候,台下总是笑声一片。 
我与其他人一样,也爱看批斗会,几乎做到逢会必去,一场不落。不过,我看批斗会,从来不敢冲到台 上去,或站在台下显眼的地方,也不敢跟着造反派喊革命口号。我常常躲在人群的夹缝间,探头探脑,小心 地朝台上观看。我何以这样胆怯,主要是我背了半个“黑锅”——我妈是黄岩人,出身于大户人家,尽管在 土地改革之前鉴于家里已破产,她没有被划为地主成分,但在芙蓉街,她做小生意,家里比较有钱,当地人 仍怀疑她是地主出身,因此,我家里屡屡遭到各路造反派的翻抄,而我的“红小兵”资格也被剥夺,使得我 无权参加造反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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