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感的卡萨布兰卡》第45章


阿妈知道那一切,知道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知道长期以来阿妈的心中比阿爸还要痛苦。那是永远的心病。因此阿妈的身体每况愈下。
大概是过了18年,就是阿爸离开部队的第18年。阿爸意外地收到了一封不平常的信。那是任何人意想不到的,就是阿爸那位战友写来的。
信中说了什么,阿爸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个人说过。只是,我看见阿爸捧着那封信在恸哭,发出撕裂般痛苦的恸哭。
后来知道,那是他的战友在离别世界前给他写来的一封信。
不久阿妈也去世了。
在过了阿妈一周年的忌日之后,阿爸卷着行李铺盖南下了,周围的左邻右舍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去了哪儿,去干什么。连我最初都不知道。原来阿爸一个人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来到了苏州,来到了坐落在苏州凤凰山区的战友的墓地,并且在附近租了一间农舍。
他每天都会去墓地看一看,拔掉一些丛生的杂草。他总是一个人沉默寡言,惟一让他发出声音的就是他一个人对着群山在唱着那首生命的歌,那首名字叫《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的歌。哦,与其说是唱,不如说是在吟着,在哼着,在诵着……
因为他老了,快老了,已经没有了当年浑厚的嗓音了。
每年的清明,重阳或者冬至,阿爸总会远远地守候着那块墓地。那双眼睛的视力渐渐地退化了,眼睛四周的皱纹也越来越密集了,但是,这丝毫不影响他那双望穿秋水眼睛的穿透力。是的,他的眼睛在等候什么人,他等到了,他一次又一次地等到了。
尽管那一刻他整个人快要瘫软下去了,整颗心脏也仿佛快要窒息了,但他的脚就像石柱般地一动不动。他的一只手插进了裤子的口袋里,而那只手紧紧抓住的是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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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他没有勇气将那封信交到他已等候到的人的手里,他甚至都不敢跨出步子,走上去,问声:你好吗?
就这样,错过了一次又一次。
几年过去了,他依然如故。等着每年仅有的几天上坟日子。而她总如期地来,如期地离去。有时她是一个人单独地来,有时她是和她的女儿一起来。来的时候总是穿戴整齐的,手里捧着一大堆的鲜花。然后就默默地在墓碑前喁喁私语……有时候她是站着,有时候是蹲着,有时候干脆把手帕垫在地上坐了上去。没有人能听见她在对她的亡夫说些什么。每一次她总是会坐上两个小时,右手托腮,低头沉思着……
有时她看见墓地上那些来回走动的墓园村妇,就会拿出一些钱给她们,并向她们致谢。因为她亡夫的这块墓地和整块墓碑是这么一尘不染,好像每天都有拜祭的人们,她以为是那些墓园里好心的村妇给打扫的。
那一年的清明节,下着滂沱大雨,但阿爸还是一个人走上山去,因为阿爸知道她一定会如期来的,每年的这天都风雨无阻。阿爸知道自己很可能是自己最后一次去了,因为就在几天前,阿爸在苏州第一人民医院被查出患了胃癌,他必须得返回到他的医疗保险地——故乡丹东治疗。
阿爸决定在这最后一次一定要上去把自己多年的心愿告诉她——一个阿爸心中暗恋了几十年的上海女人。阿爸还要把口袋里的那封信交给她。虽然到这最后的时刻,阿爸已经不指望得到什么,也再无法承受什么了,自己是一个生命的灯塔都快要熄灭的人了,还有什么所求呢?
据阿爸清晰的回忆,那次是她一个人来的,就在她快要离开的时候,阿爸鼓足了勇气走了上去。
“嗨,你好。”阿爸撑着一把伞,走上前去向她打招呼。
“你好!”她礼节性地回应,声音轻轻的,并没有多看阿爸一眼,她也许以为这不过是一位与她一样前来墓地的扫墓客而已。
“我有东西要交给你。”阿爸好不容易地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话。说这句话的时候,阿爸的手在潜意识中就往裤袋里掏着什么。
她没有回答也没有走开,就静静地站在那儿。但从她的神情上来看,她已经不认得胡子拉碴、蓬头垢脸、一副邋遢样子的阿爸了;或许说她压根就无法想像当年那位英俊高大的东北汉子,她先夫的老战友会是眼前这么个老男人。那是做梦都不会想到的事。
就这样,那封藏了许多年的信,终于从阿爸微微颤颤伸出来的手中交了出来。
她接了过去,但那已经不是一封信,而是一个模糊的纸团。
她好奇地看着阿爸,把这个纸团还给了他。以为面前站着的是个不知从哪里来的神经不正常的老头子,于是就露出了很不屑的神态,并且很快就绕道离去。
阿爸愣在那儿,许久说不出话来,他这才明白那封信由于长期以往的一次次被他出汗的手心攥得,就成了这个纸团了。信纸已不成信纸,那老战友浑劲有力的字迹也无法再辨认了……
但心愿也算了了,他终于面对面地见到她了,阿爸的眼睛看得很清晰很清楚。他看见她了,还是那么优雅得体,端庄秀丽。阿爸在刹那间看到了那微启的红唇,那鼻翼的翕动,以及那双在大草原夜风中燃烧的黑眼睛,正在深深地凝望着,凝望着。那是一双比月光更明亮的眼睛,那里是火山,那里是平原,那里是大海,那里云雾缭绕……
黑夜给了女人黑色的眼睛和神秘的欲望,但却找不到出口,无法在广袤的草原上跳一曲爱情的华尔兹……
那是一个时代的悲剧。
算了,都过去了,过去了,不复再来了。生命是一个梦,为了这个梦,我们必须淌过苦难的沼泽。在临死之前已无怨无悔。
阿爸能看出自己钟情一生的女人过得不错,这也就放心了。
在回丹东的列车上,阿爸把头伸出窗外,在风中仰着头,仿佛是在与灵界的天国交融。随后,那陪伴了阿爸许多年的那封纸团状的信,被阿爸那双有力的大手仍向了车窗外的原野大地上……
“安息吧,亲爱的老战友,我不久也会来你这里报到的。我可以告慰于你的是,我的余生一直在爱着她,也在守候着你,对不起,我没能按照你给我的遗嘱里的话去做。不是不想,做梦都想,只是因为我一直无法有勇气拿出你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给我写来的那封信。天天对着你的墓碑,人间俗世的欲念也变得淡泊了,净化了私欲中的杂质……我说老战友,你有生之年能娶得这样的娇妻也当是人生的一大福分了。对于我,只要爱过就可以了,它同样是幸福的……不说了,我们天国里再见吧。”
贝拉,这就是我阿爸的故事。一个真真实实的故事。
你能想像吗?这是一个大男人至身惟一一次的爱情。
当然,庆幸的是我阿爸的病原来不过是胃溃疡而已,是苏州的医生误诊了。如今,他仍住在老家丹东,他的身体早已康复,健朗得很。
是的,这就是一个中国男人的爱情。
你的美国情人们有这样的境界吗?
曾经我是那么不理解我的父亲,觉得他真走火入魔了,在钻牛角尖。喜欢就去表白,不同意的话就拉倒。岁月无情、生命有限,干干脆脆把心里的情结给了却了。天涯何处无芳草呢?凭阿爸这风度,找个年轻的吃力点,但老来伴处处皆是,老来俏的都不少,何必苦熬呢?生命哪能承受得住这份苦情的折腾呢!
但是,此刻,我成了当年的阿爸,被一份同样是对上海女人的单相思,或者说得好听一点就是苦情,折磨得一塌糊涂,终日魂不守舍,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就如此刻这颗孤独的灵魂在夜空中无边无际地漫游和飘荡。
谁能把这颗孤魂拿去,给它归巢。
贝拉,你能吗?
贝拉,你会吗?
算了,我看你这冷冰冰的眼神就知道答案了。只是我真的害怕呀,贝拉,我怕我会像我阿爸那样痴情一生的。
真不可思议,我们父子这血液里的遗传因子太相像了。
一直以为自己是勇敢的,对,还不止是勇敢,还被许多人称为先锋派,时尚的先驱者呢!更有意思的是自己有时还会逢场做戏、玩世不恭。然而到此刻,只有到了此刻,我才知道那一切其实不过都是面具而已,面具,Mask!Mask,懂吗?
摘下面具之后,我活脱脱就是我阿爸,比不上他的是他那一副能唱出《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的好嗓子。
总之,我为我阿爸自豪,为自己将要成为像阿爸一样情深似海的男子汉而感到自豪。虽然,虽然,我会孤独,我会忧伤。但是,在我临死之前,我能够骄傲地对着苍天、对着大海大声地叫喊:我活过,我爱过,我死而无憾了……
有多少人能够无愧地说出这一句话?
贝拉,这就是我阿爸真实的故事,如果你感动的话就写下来吧。告诉普天下的人,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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