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子物语》第25章


窝囊囊的曲线,别说小顾累死了,看小顾走路的人也累死了。
妻子们叫住小顾,说小顾你要命,怎么这样漂亮啊?
小顾哈哈哈地直笑,说我在家里猪八戒一早上了,穿着老杨的破棉毛衫、棉毛裤搬煤,刚刚洗了洗,换了换。
大家越发可怜小顾,觉得杨麦这点还不如她们的丈夫,至少给老婆雇个保姆来干搬煤之类的事。她们越是可怜小顾,对小顾的赞美油水也越大。一会说小顾头发长得好,一会说小顾的痣长得是地方。
小顾心里奇怪,她们今天用词好大方。
一个妻子说:“杨麦前世积了什么阴德,修来一个小顾!”
马上有人响应:“就是,小顾前世欠他的!”
“看他那个德行!头发都长错了!”
女人们就笑,真解恨啊,杨麦这一刻替所有丈夫做靶子,让她们一同开火打个稀烂。
小顾却不懂她们,她有些吃惊地想,杨麦在别人眼里原来那么丑?
“要不是小顾嫁给他,他妈说不定会给他在农村说个媳妇。”
“说个喂猪女模范!”
“小顾你给杨麦做几身处理毛料子,他穿了是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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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顾越来越不高兴她们。明明一表人才的杨麦,给她们糟蹋的。
女老师的照片在立秋后的一个周末摆了出来。照相馆隔壁是一家糕点店,叫“甜心园”,刚出炉的桃酥名气很大。小顾拉着杨麦去“甜心园”买桃酥。她右手捏着点心往嘴里送,左手搁在嘴巴下面接着落下的饼渣,不时再一仰头把饼渣倒进嘴里。小顾吃糕点,吃冰棍,吃水果一律这姿势,绝不浪费一点一滴。杨麦一看她这样子就暗暗翻她白眼。小顾仰起脖子把手掌里的渣子倒进嘴里,再用手指尖轻轻掸了掸嘴唇四周,就朝照相馆方向走去。杨麦只得跟着,他了解小顾爱照相的毛病。刚要刻薄她几句,杨麦傻了,黑茸茸的大喉结几乎缩没了: 照相馆橱窗里一张两尺的大照片,情妇挺好的脸蛋给涂成了个关帝菩萨,背景是中山陵的石阶,手上拿的正是杨麦那件外套。
杨麦抵赖的时候,小顾没有像平时那样哭闹。杨麦说他和她不过是一般朋友,恰好在南京遇上了。小顾随他去胡扯,心里只想怎么样才能捉双。她上班前在床上搁几星烟灰,下班回来烟灰从来不见踪影。尿盆坐圈上放的烟灰也总是消失。女教师胆敢用小顾的尿盆。杨麦居然还给她倒。这天小顾请了假,从早上八点就躲进楼梯口女厕所
小顾把自己锁在马桶阁里,坐在马桶盖上,一直等到一双陌生的鞋走进来。那是一双又大又扁的脚,活像穿了女人鞋的男人脚。做那事之前总要先排排干净,小顾坐在马桶盖上想。
半个小时之后,小顾用钥匙打开家门,看着床上定格的两个人,什么也没说,拾了女老师所有衣服和两只大鞋便走了。小顾见女老师穿着杨麦的衣裤出来,脚上的男式布鞋一步一 
趿拉。她跟在女老师身后,进了大学宿舍。宿舍的其他三个人正在午睡,小顾这才登场正式亮相。她把女老师的衣服一件件地撕,从内裤到外衣,一边撕一边大骂。小顾这样骂街的时候完全是另一人的嗓音,小市民透顶、凶悍之极的女人才有的嗓音。这嗓音疤痂累累,粗粝牢实,多次被撕烂又多次愈合。此刻它不断被撑到极限,让你感觉它正在炸裂成无数碎片,却奇迹般再次达到一个新的极限。小顾的骂街几乎是欢乐的,脸也是随时要仰天大笑的样子,眼睛亮得可怕,却盯着一个抽象的目标。不久宿舍窗口、门口就黑暗下来,人把正午的光线全挡住了。懂行的明白,小顾的骂街是专业的,那些小巷子市井人家专门出这类专业骂手。专业骂街和业余骂街不同,并不是非有敌手不可,也不是要在一来一往的舌战中占上风,专业的骂街开场不久就把敌手甩了,更不会让敌手插上嘴,制造舌战的机会,这种大手笔骂街上来就升华,成了一种抽象境界。
小顾骂街的成果,是女老师在暑假后调走了。
杨麦开始和小顾冷战。一个星期下来,小顾还像平素那样做个嗲脸说:“你一个礼拜都没理人家了。”
杨麦看都不看她。
过了一个月,小顾不顾秋天又潮又冷,晚上穿着透明短裤在屋里走来走去。杨麦只当她不存在。小顾走到他写字台边上,手推了推他的肩,他晃了晃,她推得大一些,他晃得更大更无力。小顾伏在他身上,和他一块晃。晃得要多嗲有多嗲,天下女人,也只有小顾能嗲成这样。杨麦随她去摆弄,手还拿着钢笔。
“你一个月都没碰过人家了。”小顾蜜一样淌在他身上。
杨麦这回有反应了,他忽然抽出身,看了她一眼。这一眼让小顾一向糊里糊涂的脑袋里出现了一些陌生的大词: 尊严、平等、屈辱,等等。她不知哪一个词用到杨麦和她此刻状态最合适,似乎又都不太合适。她原以为这一类大词只属于书和话剧,永远不会和她的生活有关,从杨麦眼里,她意识到,她的生活也许从来没离开过这些大词。
杨麦和小顾的冷战结束在一九六九年春天的一个清晨。杨麦一早出去解手,小便池站的一排人全躲着他。他心里已明白了七八分,却仍想证实一下。他走到凹字楼的走廊上,拉住雕花栏杆向外探身,便看见了大门内的大字报,上面他的名字写得有斗大,但他却看不清给他的一长串罪名是什么。
一回到家他对正在梳头的小顾说:“小顾,你今天还要上班啊?”
小顾心里轰地一响,眼睛全花了。但她拼命忍住泪,装得像昨夜还跟他枕边话不断似的,耍着俏呛他一句:“不上班做什么?在家里碍人家的事啊?”
“不要上班了。”
她这才看见他脸色灰冷。她赶紧上去,用自己额贴贴他的额,然后转身去找阿司匹林。杨麦一生病就会叫小顾请假。杨麦却叫小顾别忙了,坐下来。他像对一个孩子那样,拉着小顾的手,告诉她从今天早上起,他就是个坏蛋了,做坏蛋的老婆是很难的,小顾还年轻,一定要努力去学着做。
小顾发现杨麦的手完全死了,又冷又干,指甲灰白。他竟比她害怕,竟比她受的惊吓要大,应该是她来保护他的。小顾不在乎地笑笑,说洗脸吧,洗了脸我去买水煎包子给你吃。
两天后,一群人半夜跑来,打错好几家门,说是来逮捕“现行反革命”杨麦的。七八支手电光柱下,杨麦哆嗦得连皮带都系不上了。小顾替他拴好裤子,在他给押走前,又塞给他一个小包袱,说里面有两套单衣,一件毛衣。毛衣是她赶织的。杨麦很吃惊,小顾不露痕迹地把一切准备好了。
杨麦走了半年,小顾没有打听到他任何消息。第二年开春,来了个讲侉话的男人,说是杨麦的难友。他带了一封杨麦写给小顾的信,告诉她他要做胃溃疡手术,让小顾设法弄些奶粉捎给他。
小顾按杨麦难友的指点,把奶粉带到一个军代表家里。小顾从另一包里,取出两瓶贡酒。市面上连山芋干酒都要凭票供应,贡酒几年前就绝了迹。军代表却笑嘻嘻地把酒原路推到桌子对过,说他从不沾酒。小顾说对呀,喝酒的男人我最讨厌。她把酒收回来,换成一条红牡丹香烟。军代表立刻又笑嘻嘻了,说烟他也是不碰的。小顾说,“哎哟,天下有这么好的男人啊,你夫人有福死了!”一面说着,烟已变成太妃糖。小顾这回嘴嘟起来了,说:“我们这样的人,送的糖哪是糖啊,是糖衣炮弹!”军代表这才脸一红,说,“那就多谢了。”
小顾看看这位三四十岁的团级干部还会脸红,不知怎么心里有点柔柔的。她把自己在百货大楼的电话告诉了军代表,请他一定把杨麦手术的情况及时告诉她。她这天穿一件枣红色棉袄罩衫,稍稍收了腰,脖子上套一个黑色羊毛领圈,看上去只有二十岁。军代表心里一阵温情的惋惜,这么年轻好看,偏偏是反革命家眷。
军代表果然给小顾打了电话。他说杨麦手术做得不错,在监狱医院养着。小顾赶紧又买了两袋光明奶粉,送到军代表办公室。这回的谢礼是两磅毛线。
军代表看着她的眼睛说:“这个你拿回去。”
“嫌轻?”她眼睛斜着他。
“我们从来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他目光哆嗦起来,小小的眼睛因为这目光变得好看许多。
小顾嘴一嘟:“噢哟,黄代表还把我当一个普通‘群众’啊?我以为自己跟你早就是朋友了。”她摔摔打打地把毛线一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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