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子物语》第43章


留出一份。这时小蓉在窗外吹排练哨,被女兵们叫过来,她对那几颗酥油炸果吸吸鼻子,平整的一张脸马上皱成了糖包子。她说谁吃这么臭的东西?闻一下就把我昨晚的饭吐出来了!
然后她吹着哨轻盈地走去。
女兵们见斑玛措脸色死白。她的深色脸庞白起来十分怵目惊心。然后就听见一个完全不同的斑玛措说:“老子要杀她。老子要掐死她。”小股的浓白口沫,从她口角溢出来。
王林凤主动要求把斑玛措的独唱拿出来,放在首长审查的一台新节目里。“八一”建军节,首长们照例要看一场演出,文工团也照例在演出后敲首长竹杠、讨经费、讨招兵名额、讨猪肉鸡蛋补助。所以这场演出比哪一场都关紧。首长总要求看看新演员。王林凤认为斑玛措这两个月进步很大,水平也稳定了。选定的歌目是《翻身农奴把歌唱》和《共产党来了苦变甜》。
帮斑玛措化妆的是萧穗子。何小蓉和斑玛措已结下深仇大恨,互相说话都得通过第三者转达。王老师指导萧穗子的笔触,主张这回把斑玛措画得个性些,粗犷些。一面指导化妆,他一面帮她复习动作、表情,哪里要手抚心房,哪里要挥臂向前,哪里要皱眉,哪里微笑。斑玛措一一领受,不时点头。到晚餐时间,王老师舒口长气,彻底放心了。
大幕雍容地缓缓上升,露出丰饶的水草地,红柳林,白的云,蓝的天以及斑玛措。乐队这次不上台,在乐池里做溪流,林涛,雄风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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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长们相互打听,这个美丽高大丰硕的藏族女子叫什么。“叫斑玛措,”团长说。“白麻雀?”一个首长乐了,声音特别大。
乐池里指挥棒抬起。不是小民乐队,而是交响乐团。长笛出来了,然后是四把圆号: 风吹草低,遍地牛羊。
斑玛措的脚猛跺几下,嘴里出来一句完全不相干的调子。乐池里一片混乱,七七八八地静下来。只听斑玛措一人又蹦又跳又唱。也很难算作唱,一些地方是吆喝,一些地方是喊叫。低下来时又是喃喃低语,再低,便是呻吟。歌声是狂喜的、泼辣的,舞蹈把地板上的灰尘跺得半人高,一个首长给呛得大咳起来。她唱得高兴,还抽空打个唿哨,不一会,腰带也挣断了,松快的斑玛措感到了彻底的舒服。她想这下可好,看我怎么惹翻王老师的好脾气。让你“位置位置”,让你慈祥关爱,斑玛措统统不认了。几个月来斑玛措对王老师窝窝囊囊的屈从,此刻全部清算。她在王老师夸她进步时就一直预谋,要在此刻全面报复。
斑玛措边打转边扫视侧幕边一张张惊的面孔。汉人的面孔。让你们看看翻身农奴怎样把歌唱。
有人叫落幕,有人叫别落。幕伸伸头,缩缩头地落下来。
斑玛措站在舞台中央。她知道第一个走向她的是谁。果然,是副政委。她先发制人,扭头便说她要求退伍。
所有的人都没想到斑玛措会想退伍。她家乡多苦啊,她该是铁了心要当一辈子兵的人。
演出结束一个首长说话了。说人家还没唱完呢,你大幕就落下了。人家唱得多好,那才带劲!
斑玛措以为自己的阴谋得逞了,可以回草原了,听这首长如此热烈的表扬,她知道所有努力可能又白搭了。
王林凤把斑玛措叫到礼堂后面的儿童乐园,问她是不是真想回草原。斑玛措看王老师一眼,竟没有说话。她想不通自己是怎么回事,一看见王老师轻微作痛的眼神就乖下来。对王老师,她不知自己是太怕了,还是太恨了,她在这小老头面前总是反常,准备好的伤人的话到嘴边就变了。
王林凤又说假如斑玛措不是在胡闹,而是真的不习惯城市生活,他可以帮她讲两句话, 
争取一个病残退伍。不过可惜了,小老头顿一会说:“今晚你安了心要胡闹,不过你反而找到了位置。只要再巩固巩固,你就是个优秀的独唱演员。”
斑玛措老老实实听他说,原以为自己会抢白他: 我听到“位置”就要吐!却没有。她想这么好欺负的小老头,在他面前,她怎么就是个翻不了身的农奴呢?
王老师说:“我真为你高兴,”他背对着她,点上香烟。
斑玛措偷偷瞟他一眼,见他的肩动得有点异样。
“王老师。”她哑声叫道。
王老师还是背对着她,一大口一大口抽烟。
斑玛措从水泥台阶上跳下来,走到他旁边。他果真在流泪。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他们汉人就是这样,动不动流眼泪,男的女的眼泪都多。他们汉人的眼泪是收买人心的,她老乡这样说。但斑玛措劝不住自己,自己为王老师的眼泪肠根子都疼。
王老师把她哭得好慌,也好窘。等了一会,王老师好些了,她想说王老师,我笨得屙牛屎,唱不好,你就到领导那儿为我说个情,把我当个狗屁放了吧!(她从复员老兵那儿学来的俏皮话)但话一出口,却成了“王老师,那我就不走了。”
斑玛措又恢复了正常的声乐训练。女兵们发现她动作、步伐、神态很快变得秀气起来,吃水果也会在下巴下接一块小手绢。最大的变化是她突然染上了洁癖,每天洗头洗澡。有人偶尔在浴室里碰见她,见她用把尼龙板刷浑身上下地刷,刷得皮肤通红,轻度灼伤似的。女兵们在几个月之后说,斑玛措硬是把皮肤给刷白了。现在她穿一件黑毛衣,额前留一蓬刘海,辫子别在脑后,生人头一眼已看不出她是个藏族女娃了。
中午她总是搬个凳子坐在院里晾洗净的头发,有时碰到怀了身孕的小蓉便把头扭开。两人的反目一直持续,从小蓉怀孕到分娩。小蓉坐完月子回来的那天,把两个红鸡蛋塞在斑玛措手里,娇嗔地斜她一眼。斑玛措满脸涨红。
何分队长回来是领队下连演出的。她为刚满月的儿子订了牛奶,就扔给了丈夫的父母。满嘴“龟儿、狗日”的何小蓉在大节上总是出手漂亮。
下连队演出是每年初冬的任务。冬天开始,部队进入冬训,常常有大型军事演习。从总体上看,文工团的演出队是军事演习的一部分。
让斑玛措唱《翻身农奴把歌唱》是王林凤的主意。但他马上发现她唱得平庸,观众反应也平平。他认为斑玛措主要是欠缺舞台经验,不懂得施展魅力,她的大眼睛要像何小蓉那样一上台就变成一千瓦,还带钩,那一定比何小蓉还牵魂摄魄。领导们也觉得斑玛措的独唱不到火候,便取消了她的演出。王林凤让两位音乐创作员专门为斑玛措写歌,根据她的嗓音特色和音域设计曲调,又找来萧穗子,逐句地帮她理解歌词。歌词和曲调对斑玛措来说显然太复杂了,她听着穗子口若悬河地分析、发挥,麻木的面孔后面是疯转的脑筋,但仍捕捉不住 
一个实在的意思。根本不像“桃树把你的心偷去了,酥油灯点的是我的心”那样明白。
萧穗子认为斑玛措的理解力差劲是因为汉语水平低。她开始给她上文化课,每天学两句毛主席诗词。行军队列里,穗子把生词写在一张纸上,贴在背包上,斑玛措跟在她后面念“横、横、竖、横……”到一个大宿营地,穗子总给她测验,她回回不及格。但她非常卖力,抓笔的手指掐得死紧,指甲都掐白了。
演出队每晚演出,斑玛措比所有人都忙。灯光组抓她的差装灯拆灯,服装组支她抬箱子,道具组也使唤她递道具。她做这类杂事很灵,体力又好,天天落表扬,于是积极得要命,主动找更多、更重的杂事。男兵们乐得省力气,让斑玛措一人扛地毯;她弓着身,上半身和地面成平行线,一大卷地毯顺着她脊背直拖到地面,步子跌撞而沉重,一个地道的农奴形象。
这天晚上何小蓉在独唱前被奶水胀得哭起来。女兵们全冲着她两个明晃晃硬邦邦的乳房傻眼,胆大的上去挤了两把,一滴奶也不出来。小蓉的吸乳器丢在上一个宿营地,还没顾上买新的,这时她对束手无策的女兵们说:“狗日结啥子婚嘛,都是男的快活女的死受!”她两个巴掌在乳房上乱打,脸上的脂粉被泪水和成了五彩稀泥。
这时斑玛措气喘吁吁地出现在作女更衣室的帐篷口。她的破军装撕下了个半个肩,脸上头上全是灰垢。小蓉一抬头,奇怪地安静下来。斑玛措看着小蓉,又去看那对随时要爆炸的乳房,慢慢走过来。小蓉和她尚在冷战,双方都不知道怎样和解。小蓉此刻看着她,眼泪还是很多,却只是默默地流了。她明白牧畜出生的斑玛措了解雌性生物此刻的痛苦。这一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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