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舍得中国人的文化与生活》第5章


到了极点,几乎完全丧失了信心,终了却是和了。世界是神秘的,麻将牌更神秘,有神使和鬼差,使每个人都诚惶诚恐了。牌再坏,不能骂牌,骂的是自己的手臭,骂的是自己坐错了方位,骂的是自己尿憋了没有去“放毒水”,如果想啥来啥,则要牌放在嘴上亲一口了。当然也要自我宽慰,“牌场上失意,情场上得意”啊,这么说着,还是一个劲地输,则疑惑“我是摸了女子的?!”好也是女人,坏也是女人,牌场上女人总是被骂的对象,这如同农人耕地不休止地骂牛一样。为了能赢,最后的手法是自己作践自己了,打出的牌又摸回来,少不得自己打自己的脸,要上庄,希望能连坐,宁肯说要坐个“母猪庄”。运气,运气,人人都在这神秘面前无可奈何;玩牌是人生,人生即游戏,试试近期的凶吉顺逆,玩牌是最好的征兆,绝对地胜过了庙堂里的抽签打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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牌玩(2)
到了这个时候,我们玩牌人进入了又一个境界,输赢已不在乎,赢了说一声“实在不好意思了”,输了的更豁达,说:“拿去花吧,权当我赞助了!”狗皮裤子没反正,肉烂了在锅里,肥水没有外流,重要的不是输赢而是参与,友谊第一,痛快第一嘛,戏谑之声又甚嚣尘上。大家开始大讲玩牌之乐了,有的说牌场是观察人的好去处,谁个鸡肠小肚一输就喋喋不休,谁个轻佻浅薄;输了面如土色,赢了忘乎所以,谁个聪明反被聪明误,谁个输钱不输人,谁个大愚者其实大智。可笑诸葛亮知人善用凭的是出问题让下人回答,日本老板接收职员要查血型,如今组织部考察干部要翻档案,为什么不到牌场上一目即了然呢?!有的说玩牌能享乐到自由,十三张牌就是你的兵马,要留哪个留哪个,要开销哪个便开销,不考虑人际关系,不牵涉上下矛盾,不受外界影响,一切由我,我就是领导,我就是统帅,我就是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有的说玩牌是最好的心身放松,可以忘记单位领导的小鞋,可以忘记事业上的失败,可以忘记孩子的待业,可以忘记嘟嘟囔囔的老婆,工资调级,物价上涨,住房,税收,情人,性病,去他妈的全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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牌场终于结束了,痛快并未消退,接着的是吃。赢了的,反正是平白赢的,吃,输了的,能输起自己还吃不起?吃。数瓶的啤酒和一只烧鸡下肚了,饱嗝儿打过,吸一口烟吧,深深地吸下肚,长长地又吐了出来,突然间感到了一切都是空的,都是无聊,这一夜就这么过去了,新的太阳即将出来,烦恼的明日还得烦恼,愁苦的明日还得愁苦,即使在这天欲明未明之际回家去,那老婆会给开门吗?
来时带上了愁苦烦恼和一揽子的百无聊赖要埋葬在牌场上,如今丢光了零钱又背上了愁苦烦恼和一揽子的百无聊赖该回走了。回走了,满地的是被嘴唇遗弃的烟头,心里想着这是人玩了牌还是牌玩了人,口里却说:喂,几时得空,再玩吧。
关于埙
我喜欢埙,喜欢它是泥捏的,发出的是土声,是地气。现代文明产生的种种新式乐器,可以演奏华丽的东西,但绝没有埙这样的虚涵着一种魔与幻。
我不是音乐家,多来米发索拉希,总只认做一二三四五六七。数年前为了研究文学语言的节奏,我选了许多乐谱,全是在一张工程绘图纸上标出起伏线来启悟的。我也不会唱歌,连说话能少说也尽量少说。但我喜欢埙,当我第一次听到埙乐时,我浑身战栗不能自已,以为遇见了鬼。听了埙乐而去看乐器,明白小时候在乡下常用泥巴捏了牛头模样的能吹响的东西也就是原始的埙吧?就觉得埙与我有缘分。现在,我的书房里摆着一架古琴、一支箫、一尊埙,我虽然并不能弹吹它们,但我一个人夜深静坐时抚着它们就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古琴是很雅的乐器,我睡在床上常恍惚里听见它在自鸣,而埙却更有一种魅力,我只能简单地把它吹响,每一次吹响,楼下就有小孩吓得哭,我就觉得它召来了鬼,也明白了鬼原来也是可爱的。我喜欢埙,喜欢它是泥捏的,发出的是土声,是地气。现代文明产生的种种新式乐器,可以演奏华丽的东西,但绝没有埙这样的虚涵着一种魔与幻。有了古琴,有了箫,有了埙,又有了二三个懂乐谱会乐器的朋友,我们常常夜游西安古城墙头去作乐(yuè)。我们作乐不是为了良宵美景,也不是要做什么寻根访古,我们觉得发这样的声响宜于身处的这个废都,宜于我们寄养在废都里的心身。中国的古乐十分简约,简约到几近于枯涩,而这样的乐器弹吹出这样的声响,完全是自己对着自己,为自己弹吹,而不是为了取悦别人。海明威讲冰山十分之七在水里,十分之三在水面,中国古乐正是如此。我常常反感杂噪浮躁,欣赏“口锐者,天钝之,目空者,鬼障之”的话,所以我一遇到琴、箫和埙,我就十分的亲近了。
拓片
今人只知东北虎,华南虎,不知陕南西城虎。今得此图,白虎护佑,天下无处不可去也。
安康友人三次送我八幅魏晋画像砖拓片,最喜其中二幅,特购大小两个镜框装置,挂在书屋。
一幅五寸见方,右边及右下角已残,庆幸画像完整,是一匹马,还年轻,却有些疲倦,头弯尾垂,前双足未直立,似做踢踏。马后一人,露头露脚,马腹挡了人腹,一手不见,一手持戟。此人不知方从战场归来,还是欲去战斗,目光注视马身,好像才抚摩了坐骑,一脸爱惜之意。刻线简练,形象生动,艺术价值颇高。北京一位重要人物,是我热爱的贵客,几次讨要此图,我婉言谢拒,送他珊瑚化石一座和一个汉罐。
另一幅是人马图的三倍半长,完整的一块巨砖拓的。上有一只虎,造型为我半生未见。当时初见此图,吃午饭,遂放碗推碟,研墨提笔在拓片的空余处写道:
唐《集异记》曰:虎之首帅在西城郡,其形伟博,便捷异常,身如白锦,额有圆光如镜。西城郡即当今安康。宋时有此虎,尔后此虎无,此图为安康平利县锦屏出土魏砖画像。今人只知东北虎,华南虎,不知陕南西城虎。今得此图,白虎护佑,天下无处不可去也。
友人送此图时,言说此砖现存安康博物馆,初出土,为一人高价购去,公安部门得知,查获而得,仅拓片三幅。为感念友人相送之情,为他画扇面三个。
狐石
它是兽,我是人,人兽是不能相见的,相见必是残杀,世间那么多狐皮的制品,该是枉杀了多少钟情的尤物。但它一定是为了见到我,七年里苦苦修炼,终于成精,就寄身在这小小的石头里来相会了。
我想,这世上的相得相失都是有着缘分的,所以赵源在显示它的时候,我开了口,他只得送与了我。赵源说:我保存了它七年,不曾一日离过身的。或许是这样,我说,可我等了它七年。
七年不是个小的时间。
那是在乡下,冬天里的一场雪,崖根下出现了一溜梅花印,房东阿哥说夜里走过狐了。从那一刻起,我极力想认识狐,欲望是那么强烈。曾追了梅花去寻,只寻到梦里。梦里的狐是一团火红,因此它的蹄印才是梅花。以后是朝朝暮暮读《聊斋》,要做那赶考前闭门读书的白面书生。结果是年过四十,误了仕途,废了经济,一身愁病,老婆也离我而去了。一切求适应一切都未能适应,原本到了不惑却事事怎能不惑,我不知道了这是什么命运。好是孤寂一人的时候,又是下雪的冬天,赵源送了它来,我才醒悟我为什么鬼催般地离了婚,又不顾一切地摆脱名誉利禄,原来是它要到来。
多么感念赵源!他从远远的地方来,在这个城市里打问了数天,昔日的同学,今日却做了一回使者了。
我捧在手心,站在窗前的阳光下,一遍一遍地看它。它确实太小了,只有指头弹大,整个形状为长方形,是灰泥石的那种,光滑洁净,而在一面的右下角,跪卧了那只狐的。狐仍是红狐,瘦而修长,有小小的头,有耳,有尖嘴,有侧面可见的一只略显黄的眼睛,表情在倾听什么,又似乎同时警惕了某一处的动静,或者是长跑后的莫名其妙的沉思。细而结实的两条前肢,一条撑地,使身子坐而不坠,弹跃欲起,一条提在胸前,腰身直竖了是个倒三角,在三角尖际几乎细到若离若断了,却优美地伏出一个丰腴的臀来,臀下有屈跪的两条后肢,一条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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