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第79章


〃是啊;判刑的时候;我哭了。〃玛丝洛娃说。〃但我要永远感谢上帝。如今我懂了好多事;那在以前是一辈子都不会懂得的。〃
玛丝洛娃毫不费力就理解了这些人从事革命活动的动机。她出身平民;对他们自然很同情。她明白;这些人原来也是老爷太太;但他们为了老百姓的利益;不惜牺牲特权。自由和生命。站在老百姓一边;反对老爷太太们;这就使她格外敬重他们;钦佩他们。
她钦佩所有的新朋友;但最钦佩谢基尼娜。她不仅钦佩她;而且怀着特殊的敬意热爱她。使她感到惊讶的是;这个富裕将军家庭出身的能讲三种外语的美丽姑娘;却过着最普通的工人生活;甚至把有钱的哥哥寄给她的东西全都分赠给人家;自己穿戴得不仅很朴素;简直可以说很粗陋;但她对自己的外表毫不在意。谢基尼娜从不卖弄风情;这使玛丝洛娃感到特别惊奇;因此对她格外钦佩。玛丝洛娃看到谢基尼娜明知自己长得美;并因此感到高兴;但她不仅不因男人欣赏她的美貌而快乐;并且有点恐惧;她对谈情说爱甚至觉得嫌恶和害怕。凡是知道她脾气的男人;即使爱慕她;也不敢有所表示;总是象对待普通朋友那样对待她。那些不熟悉她的男人;往往对她纠缠不清;但据她自己说;全靠她力气大才把他们摆脱掉;而她也以力气大自豪。她笑着讲道:〃有一次;有个老爷在街上缠住我不放;我就抓住他使劲摇晃了几下;把他吓得拔脚就跑。〃
她之所以成为革命家;据她自己说;是因为从小就厌恶贵族生活;而喜欢平民生活。那时她常常挨骂;因为喜欢待在女仆室。厨房和马房里;却不愿待在客厅里。
〃我跟厨娘和车夫在一起;总是很快活;可是跟我们那些老爷太太在一起却觉得无聊。〃谢基尼娜讲道。〃后来我懂事了;看出我们的生活真是糟透了。我没有母亲;我不喜欢父亲。十九岁那年我就离开家;跟一个女朋友一起到厂里做工。〃
谢基尼娜离开工厂后住到了乡下。后来又回到城里;住在一处设有秘密印刷所的房子里;不幸被捕;判处苦役。这些事她自己从没讲过;但玛丝洛娃从别人嘴里知道;她被判苦役;是因为那所房子被搜查时;有个革命者在黑暗中开了一枪;而她却把开枪的罪名揽到自己头上。
玛丝洛娃自从认识她以来就看出;不论在什么地方;不论在什么情况下;遇到大小事情;谢基尼娜从来不顾自己;总是只考虑怎样帮助别人;为别人出力。她现在的同志中有个叫诺伏德伏罗夫的;讲到她时总是戏称她为慈善迷。这话确实不错。她生活的全部乐趣就在于寻找机会为别人出力;象猎人找寻猎物一样。这种爱好已成为习惯;并且成为她的终身事业。她做起来十分自然;以致凡是知道她的人都不客气地要求她帮助;而且都认为不值得一提。
玛丝洛娃刚加入政治犯的队伍时;谢基尼娜有点嫌恶她。玛丝洛娃注意到这一点;但后来又发现谢基尼娜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感情;待她特别和蔼可亲。这样一位不平凡的人物竟如此和蔼可亲;这使玛丝洛娃深为感动;她就把整颗心都交给她;并且不知不觉接受她的观点;情不自禁地处处模仿她。玛丝洛娃的一片赤忱感动了谢基尼娜;她也就真心喜欢玛丝洛娃了。
这两个女人特别投机;还因为她们对性爱都十分嫌恶。一个憎恨这种感情;是因为在这方面尝够了痛苦;另一个虽没有这方面的体验;却认为这是一种辱没人格并且难以理解的可憎的事。

谢基尼娜的影响是玛丝洛娃甘心情愿接受的。玛丝洛娃所以愿意接受;是因为她喜欢谢基尼娜。另一种影响来自西蒙松。这种影响的产生是由于西蒙松爱上了玛丝洛娃。
任何人过日子;做事情;总是部分按照自己的思想;部分顺从别人的想法。人在生活中多大程度上按照自己的思想;在多大程度上顺从别人的想法;这是人与人之间重大区别之一。有些人运用自己的思想往往象做智力游戏那样;把理智当作带动传动皮带的飞轮;让它任意转动;可是在行动上往往顺从别人的想法;也就是顺从风俗。传统和法律。另一些人却把自己的思想看作一切行动的指针;几乎总是倾听自己理智的要求;顺应这种要求;只偶尔服从别人的决定;而且服从以前先要经过分析批判;看它是否正确。西蒙松就是属于后一类人。不论遇到什么事;他总是理智地反复思考;然后作出决定;一旦作出决定;就坚决实行。
还在中学念书的时候;他就断定做军需官的父亲挣来的钱是不义之财。他要父亲把财产还给老百姓;可是父亲不仅不听他;反而把他痛骂一顿;他就离家出走;从此不用父亲的钱。他断定今天的一切罪恶都是由于老百姓没有受过教育;因此他就离开大学;参加民粹派;到乡下去当教师;大胆向学生和农民宣传他认为正确的东西;反对他认为谬误的东西。
他被捕了;受到审讯。
在法庭上;他公然声明法官无权审问他。法官不理他的话;继续对他进行审讯;他就打定主意不再回答;对他们的问题一概置之不理。他被流放到阿尔汉格尔斯克省。他在那里为自己制定了一套教义;来指导自己的一切行动。这种教义认为世间万物都是活的;根本没有死的东西;人们认为死的和无机的一切东西;只不过是大家所无法理解的巨大有机体的组成部分。因此人既是这个巨大有机体的组成部分;就有责任维护这个有机体和所有组成其生命的部分。因此他认为杀生是一种犯罪行为:他反对战争;反对死刑;反对屠杀。不仅反对杀害人类;而且反对杀害一切动物。在婚姻问题上;他也有自己的一套理论;认为生儿育女只是人类的低级职能;而人类的高级职能在于为活着的人服务。他用血液里存在吞噬细胞这个事实来证实他的理论。他认为;单身汉相当于吞噬细胞;它们的责任就在于帮助有机体中衰弱有病的部分。自从他确立了这样的理论以后;就一直按照它生活;尽管年轻的时候也曾沉湎于酒色。但他现在认为自己同谢基尼娜一样;是人间的吞噬细胞。
他对玛丝洛娃的爱;并不违背这个理论;因为他的爱情是柏拉图式的;他认为这种爱情不仅不会妨碍他象吞噬细胞那样帮助弱者;而且会更加激励他去这样做。
不仅对解决精神问题他有一套自己的办法;就是处理实际问题;他也大多有自己的方式。他处理各种实际问题都有自己的理论;并定出一套规则:每天应当工作几小时;休息几小时;吃什么东西;穿什么衣服;怎样生炉子;怎样点灯;等等。
虽然如此;西蒙松在人前却非常胆怯和谦逊。但他一旦做出决定;那就什么也不能拦阻他。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的爱情对玛丝洛娃影响特别大。玛丝洛娃凭着女人的敏感很快察觉他在爱她。她想到她居然能在这样一个不平凡的人的心里唤起爱情;她的自信心也就提高了。聂赫留朵夫向她求婚是出于宽宏大量和过去那件事;而西蒙松爱的却是今天的她;而且纯粹是因为喜欢她。此外;她觉得西蒙松把她看作一个不平凡的女性;品德特别高尚;跟一般女人不一样。她不太清楚究竟他认为她具有哪些品德;但不管怎样;为了不使他失望;她就竭力把她认为自己具有的最好品德表现出来。这样也就促使她努力做一个她所能做到的最好的好人。
这种情况早在监狱里就开始了。有一天;政治犯会见探监人;她发觉有双纯朴善良的深蓝色眼睛;从突出的前额和眉毛下特别执拗地盯住她。早在那时;她就发觉他有点特别;瞧她的神气也有点特别;她还发现虽然他那直立的头发和皱起的眉头显得很严肃;但眼神却象孩子一般纯洁善良;这两种表情竟能同时表现在一张脸上;不能不使人感到惊奇。到了托木斯克后;她调到政治犯中间来;又看到了他。尽管他们没有谈过一句话;但是两人对视的目光却表明他们都还认得;而且相互都很尊重。此后他们也没有作过意味深长的谈话;但玛丝洛娃觉得;有她在场;他说话总是说给她听的;是为她而说的;并且竭力把话说得明白易懂。而他们之间的关系特别接近;则是从西蒙松跟刑事犯一起步行开始的。

从下城到彼尔姆这段路上;聂赫留朵夫同玛丝洛娃只见过两次面:一次在下城;在犯人们坐上装有铁丝网的驳船以前;另一次是在彼尔姆的监狱办公室里。这两次见面;他发现玛丝洛娃沉默寡言;对他态度冷淡。聂赫留朵夫问她最近身体怎样;需不需要什么东西;她回答时支支吾吾;神色慌张;而且他觉得还带有一种责备的意思;那是以前没有过的。这种阴郁的情绪是过去她遭到了男人的纠缠曾出现的;这使聂赫留朵夫感到很烦恼。他担心一路上处在这种艰苦的条件和淫猥的气氛下;她又会自暴自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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