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法利夫人》第65章


但是她的脸色不像原来那样惨白,表情反而显得平静,仿佛临终圣事真能妙手回春似的。
神甫当然不会视而不见。他甚至向包法利解释:有时主为了方便拯救人的灵瑰,可以延长人的寿命。夏尔记起了那一天,她也像这样快死了,领圣体后却起死回生。
“也许不该灰心绝望,”他心里想。
的确。她慢慢地向四围看了看,犹如大梦方醒,然后用清清楚楚的声音要她的镜子。她照了好久,一直照得眼泪汪汪才罢。那时,她仰起头来,叹了一口气,又倒在枕头上了。
她的胸脯立刻急速起伏。舌头整个伸到嘴外,眼珠还在转动,灰暗的像两个油尽灯残的玻璃罩,人家会以为她已经死了,但是她还拼命喘气,喘得胸脯上下起伏,越来越快,快得吓人,仿佛灵魂出窍时总得蹦蹦跳跳似的。费莉西脆在十字架前,药剂师也弯了弯腿,卡尼韦先生却茫然看着广场。
布尼贤又念起祷告词来、脸靠在床沿上,黑色的道袍长得拖地。夏尔跪在对面,向艾玛伸出胳膊。他抓住了她的双手。紧紧握着,她的心一跳动,他就哆嗦一下,仿佛大厦坍塌的余震一样。垂死的喘息越来越厉害,神甫的祷告也就念得像连珠炮;祈祷声和夏尔遏制不住的噪泣声此起彼伏,有时呜咽淹没在祷告声中,就只听见单调低沉的拉丁字母咿咿呀呀,好像在敲丧钟似的。
忽然听见河边小路上响起了木鞋的托托声,还有木棍拄地的笃笃声;一个沙哑的声音唱了起来:
天气热得小姑娘
做梦也在想情郎。
艾玛像僵尸触了电一样坐了起来,披头散发,目瞪口呆。
大镰刀呀割麦穗,
要拾麦穗不怕累,
小南妹妹弯下腰,
要拾麦穗下田沟。
“瞎子!”她喊道。
艾玛大笑起来,笑得令人难以忍受,如疯如狂,伤心绝望,她相信永恒的黑暗就像瞎子丑恶的脸孔一样可怕。
那天刮风好厉害,
吹得短裙飘起来!
一阵抽搐,她倒在床褥上。大家过去一看,她己经断了气。
第九节
人死之时,仿佛总会发出令人麻木的感觉,使人很难理解、也难相信:生命怎么化为乌有了。
但当夏尔看见她一动不动时,就扑到她身上,喊道:
“永别了!永别了!”
奥默和卡尼韦把他拉到房间外面去。
“你要克制自己!”
“是的,”他挣扎着说.“我明白,我不会出事的。不过,放开我吧!我要看看她!她是我的妻子呀!”
于是他哭了起来。
“哭吧,”药剂师接着说,“哭个痛快,你就会好些了!”
夏尔变得比孩子还脆弱,由他们拉到楼下厅子里,奥默先生接着也回家了。
他在广场上碰到瞎子,他拖拖拉拉地到荣镇来讨消炎膏,碰到人就打听药剂师住的地方。
“得了!你以为我闲得没事要打狗吗!咳!去你的吧,等我有空再来!”
他匆匆忙忙走进了药房。
他要写两封信,要给包法利配一副镇静剂,要捏造一套可以掩盖服毒事件的谎话,写成文章寄给《灯塔》报,还不提那些要向他打听消息的人呢;一直等到荣镇的人都从他那儿听到。艾玛做香草奶酪时,错把砒霜当做糖了,这时,奥默又一次回到了包法利家。
他发现夏尔一个人(卡尼韦先生刚走)坐在扶手椅里,靠近窗子,白痴似地瞧着厅子里的石板地。
“现在,”药剂师说,“你应该自己定一举行仪式的时间。”
“做什么?什么仪式?”
然后,他结结巴巴、畏畏缩缩地说:
“哎呀!不要,好不好?不要,我要守住她。”
奥默不慌不忙,拿起架子上的浇水壶,去浇天竹葵。
“啊!多谢,”夏尔说,“你真好!”
他说不下去了,药剂师浇水的姿式勾引起他无限的伤心往事,使他透不过气来。
为了和他分忧,奥默以为不妨谈谈园艺,说植物需要水分。夏尔低下头来表示同意。
“再说,好日子快来了。”
包法利“啊”了一声。
药剂师无话可说,轻轻拉开窗玻璃上的小窗帘。
“瞧,杜瓦施先生过来了。”
夏尔也机械地跟着说:“杜瓦施先生过来了。”
奥默不敢再对他谈丧葬的事,倒是神甫的话还起作用。
夏尔把自己关在诊室里,拿起笔来,还啜泣了好一阵子,这才写这:
“我要她下葬时穿结婚的礼服,白缎鞋,戴花冠。头发披在两肩。要三副棺木:橡木的,桃花心木的,铅的。不要对我讲了,我会挺得住的。她身上要盖一条绿色丝绒毯子。请照办吧。”
先生们觉得非常意外:包法利哪里来的这么多浪漫想法!药剂师立刻对去对他说:
“丝绒毯子在我看来未免多余。再说,开销……”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夏尔喊了起来。“不要管我的事!你不爱她!走吧!”
神甫挽着他的胳膊,同他在花园里散步。他大谈人世的浮华虚荣,只有上帝是真正伟大、真正慈悲的;人人都该毫无怨言地听他安排,甚至还该感恩戴德。
夏尔居然咒骂起来:
“我讨厌你的上帝!”
“你的抵触情绪还没消呢,”神甫叹口气说。
包法利己经走远了。他挨着墙边的果树大步走着,咬牙切齿,抬头望天,露出了诅咒的神气,但连一片树叶也没有惊动。
下起小雨来了。夏尔敞露着胸脯,结果凉得打哆嗦,他回到厨房坐下。
六点钟,广场上响起了铁车轮碰地的声音:燕子号班车到了。他把额头贴着窗玻璃,看乘客一个接着一个下车。费莉西在客厅地上给他铺了一个床垫,他倒在上面就睡着了。
奥默先生尊重死者,居然到了逆来顺受的地步。因此,他并不和可怜的夏尔计较,一到晚上,他又守灵来了,还带了三本书,一个活页本子,好写笔记。
布尼贤先生也在。灵床已经挪了位置,床头点了两根大蜡烛。
药剂师受不了寂静的压力,忍不住发了几句牢骚,埋怨这个“不幸的少妇”,神甫却回答说:现在只应该为她祈祷了。
“不过,”奥默接嘴说,“二者必居其一:如果她的死是上天的安排(像教会所说的那样),那么,她一点也不需要我们祈祷;要不然,如果她死不悔改(我想这是教士的用语),那么……”
布尼贤打断他的话,用粗暴的声音反驳,说那更少不了祈祷。
“不过,”药剂师不同意,“既然上帝已经知道我们需要什么,那祈祷有什么作用?”.
“怎么!”神甫说,“不祈祷!难道你不是基督教徒?”
“对不起!”奥默说,“我钦佩基督教。首先,它解放了奴隶,在世界上提出了一种道德观……”
“不对!所有的经文……”
“呵!呵!至于经文,打开历史看看,谁不知道,经文是耶稣会篡改了的!”
夏尔进来了,他走到灵床前,慢慢拉开帐子。
艾玛的头歪向右边的肩膀。嘴角张开,仿佛脸孔下半开了一个黑洞,两个大拇指都折向手心,有一层白色的粉末撒在眼睫毛上,眼睛开始看不见了,上面出现了灰白色的粘液,好像蜘蛛结了一层簿网似的。床单从胸脯到膝盖都凹了下去,到脚尖又高了起来。在夏尔眼里,仿佛是不知道多么重、多么大的东西把她压扁了。
教堂的钟敲两点。听得见淙淙的河水在平台脚下流过,流进黑暗中去。布尼贤先生劲头一来就大声擤鼻子,奥默却用笔把纸刮得吱吱响。
“算了,我的好朋友,”他说。“你走开吧,何必在这里看得难过呢!”
夏尔一走开,药剂师和神甫又恢复辩论了。
“应该读伏尔泰!”一个说,“读霍尔巴赫!读《百科全书》!”
“应该读《葡萄牙籍犹太人写的信》!”另一个说。“读前任文官尼古拉写的《基督教之道》!”
他们争得脸红耳热,他们同时各讲各的,谁也不听谁的;布尼贤气得要命,说对方胆大脸厚;奥默觉得奇怪,说神甫怎么这样愚蠢;他们差不多要破口大骂了,偏偏夏尔又忽然出现。他好像着了魔似的,时时刻刻跑上楼来。
他站在她对面看她,好看得清清楚楚。他专心一意地看,看得忘记了自己,也就忘记了痛苦。
他记起了感应的故事,磁力造成的奇迹;他自言自语,只要专心致志,也许可以起死回生。有一次他甚至弯下腰来,低声叫道:“艾玛!艾码!”他使劲呼出的气息使烛影在墙上摇晃。
一大早,包法利奶奶赶来了。夏尔拥抱她的时候,又是涕泪纵横。她也像药剂师一样,想劝他节省丧葬的开销。他气得这样厉害,她只好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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