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欢凉色》第107章


髻松散,微微绾着,那双多情眼眸,却已再无半分光泽,浑浊得让人犹疑他是否还可看得见。
他在笑,面上褶皱堆成一道:“我真是想不到,临死之前,还能再见你一面。”
我站在他对面,轻声道:“我也意料不到,我竟还有命能再见你一面。”
李哲吃力地支起身,他以袖掩口,猛咳不止,似乎要把胸腔之中的心肺一并咳出,待到安稳,他喘息着放下袖子,那一抹红色,显而易见。“你知晓,我不会杀你。”
我垂眸,走上前去,拿起矮桌上的帕子,坐在榻上,轻拭他嘴角,“可有人想杀我。”
李哲转眸,眼光无神地死死地盯着我,猛地扯掉我手中的帕子,扔到一边,冷笑道:“说到底,你还是为着帮江欲晚报复才来见我,我凭什么要帮你?江欲晚本就该死,他狼子野心,他谋逆叛国,他淫乱后宫嫔妃,任凭哪一条,不够治他一个死罪?”
歇斯底里的怒吼之后,李哲面色苍白,喘息更急,两条胳膊已然支撑不住瘦弱的身体。他重重地往后一栽,倚在厚厚的锦垫上,大口喘气,直至平息。
我转眸,一字一句道:“你并非帮我,而是帮你自己。”
李哲看着我,反问:“杀秦染,于我有何好处?”
我笑道:“在你心中,江欲晚这人比秦染,如何?〃
李哲并未犹豫,脱口道:“连袁鹏浩十万大军都栽在他手上,秦染这等自是比不得的。”
“便是连你都承认秦染不是江欲晚那般顶天立地的英雄人物,可如今事实便是,江欲晚真正死在他手上。这世间最怕什么?你是一朝天子,是万臣之首,你岂会不知,不忠不孝之人,难担重任之理?江欲晚战死乌落,唯一败在秦染一人手里,他先杀曹恚,再调救兵,我曾亲眼所见,为了剿杀江欲晚,火炮所到,丝毫不顾忌自己手下将士,怕是那十万大军,将有两万,是死在秦染手里。因为他怕,怕江欲晚活着出来,他的日子便到头了。”我与榻上人四目相对,“人有弱点,方才好利用,你以为秦染贪权,方才易擒住他软肋,为你所为?你可曾想到,这般人的心,是永不会臣服于某一人的,即便那人是当今天子也不例外。他能出卖一手提拔他,最有可能问鼎九五之尊的江欲晚,还有什么是他不敢想、不敢做的?待到你百年之后,幼主即位,他还能把谁放在眼里?你现下器重他,就等于,你在为你身后的幼子埋下祸根。”
我话一出口,李哲面色瞬息万变,坐起身来,双目怒睁,分明猜忌、怀疑。李哲本就是多疑之人,他的心思,我最清楚,这样一个天子,是百姓之苦,亦是群臣之累。他曾痴情,他曾真爱,可我终究比不得李家江山之重,所以我被舍弃,那么,天下之间,还有什么,比得过江山社稷?自是没有。而将死之人更是急于料清身后之事,唯恐谁功高盖主,篡权夺位,一介明君皆是如此,何况是心胸狭隘的李哲?他的软肋,一击,即中。
“更何况,江欲晚从广寒宫里移出的半分天下财富,秦染本是一清二楚,我若没有猜错,他对你,仍旧谎称那些财宝是在徐庄之战被袁鹏浩所劫吧?可让我来告诉你,那些东西从来就没有从江欲晚的手里离开过,江欲晚一死,东西自然落在他一向信任器重的秦染手中,可他却迟迟不打算告知你真相,你道是江欲晚敛财只为谋逆,那秦染隐报,又是为了什么?想来你这般精明,亦不需我多言,你好生想想。”
言毕,看着李哲的表情,我起身要走,李哲忙唤:“你去何处?”
我住脚,答他:“我哪里也不去,就待在这皇宫之中,看你百年之后,李家天下,如何更朝换代,江山易主。”
自此,我便在宫里住下,隔日佟氏前来看我,明是送了些东西,实则打听消息。从前,我对她百害而无一利,所以她下药害我,可我却并不憎恨,就是因为我从没有诞下皇嗣,方才可以和李哲划分得泾渭分明,没有爱,连恨都提不起。而如今,我已是百利而无一害,她心知,秦染权大,对修家和膝下过继来的皇子而言,皆是危险,除秦染是势在必行,可她没有正当理由,亦说不出口,一说,便野心毕露,反让李哲疑心。
现下由我替她张嘴,便求之不得,她根本无须再害我,倒是要谢我才是。言谈之间,她委婉提到一人,我本无心多说,却在听见这人时,怔了一怔。
“你和她皆是苦命,一个有情人难成眷属,一个望眼欲穿却困死闺中,皇上赐婚早下,可江欲晚战死,无双这个将军夫人的头衔却是再也摘不掉了,容她许了他人,却始终是带着寡妇的名声,难免不好听。”
“过些时日便好了,无双郡主早被皇上封为无双公主,身份显赫,人又聪慧,不会看不开的。”我又想到当初无双与我道,无论如何,她永不言悔。没有人能预知未来,若是她知晓有朝一日会变成如此局面,当初还会不会自作聪明、处心积虑地设计江欲晚,还会不会说出那句,永不言悔。
“可惜就可惜在她也是有情之人,江欲晚死讯刚到,她便立誓此生永不再嫁,终究是一个情字害人啊。”
也许只有如此,方才能保住新继任的北越王的封地和名声,还有她高高在上的尊贵吧,她若嫁人,脱去将军夫人的光环,她便一无所有,她还能选择余下的人生吗?背叛了太多,算计了太多,最终再也不能放下,亦走不出那些谋算,反而是白白困住了自己。
“既然皇上已经回了北越,德妃他们应该就在此地,已是迎回宫了吗?”我探目望向窗外,不经意一提。
佟氏挪步走近,眉梢微挑,波澜不惊地道:“那一行人都接回宫了,不过德妃却不在这里。” 
我转眸问道:“为何不在这里?”
佟氏笑道:“当初她害你入了冷宫,如今峰回路转,也让她尝尝冷宫的滋味。”
“哦?倒是因着什么罪名?”
“秦先生自有办法说服皇上,而那德妃也着实罪有应得,不是吗?”
我闻言,弯了弯嘴角,轻声道:“原来皇后才是最大的赢家,可喜可贺,尽今往后,你便可高枕无忧,安度一生了。”佟氏也无谓我把话说开,那张平静的脸上,仍旧是一副安然闲适的神情,“我为了这一切,付出了一生。”
想必当下秦染愿意拉拢佟氏,可佟家自然不会轻易相信他,于是只好暂借他的手,除了德妃一族,从此佟家便可在朝中只手撑天,独揽大权,就算李哲死了,也无可惧,如今我再动手除了秦染,佟氏一族便真的无后顾之忧了。
朝堂,后宫,有人的地方就有谋算、利用,只因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身不由己,又贪心不足,成王还是败寇,只是一念之间,站得越高,便跌得越重,这便是为了得到,所需付出的代价,不容后悔,亦不可再回头。
李哲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我鲜少去看他,闲来无事,我总喜欢坐在院子里看着满园桂花吐芳,想起徐庄县那个简单干净的院子,清香淡雅的冬青树下,江欲晚倾身靠近我,微微垂眸,轻声道:“你想要的,只有我能给。”
心尖一搅,疼痛又来,我抬手,掩住干涩双眼,朝向阳光落下的方向,仰起头,哽咽道:“我在等,等你回来,可你……你何时……才能回来?”
梦里醒时都是那个身影,白日里走过廊子转角也似乎看得见,仿佛心里深爱的那个人从没有离开过,他在我生活的每个角落里出现,是我熟悉的挑眉,抬眼,微笑,凝眸,再不会走了,一直都留在我身边,永远都在。
“小姐,你需要休息。”
我移开手,转头,看见佟迩站在门口,他走近,轻声道:“你身子不好,再不好生休息,会影响腹中的孩子。”
我微微浅笑道:“佟迩,谢谢你。”
他摇摇头,苦笑道:“你不知,方愈这书信是断断续续地来,从你人宫,便几日一封地寄,我若是怠慢了,他会生吞活剥了我。哦,方愈说过,你们是血缘亲戚?”
“他这么说?”我不答反问。
佟迩会意,笑笑,“事不临头,是没办法想象到左右为难的处境是如何难熬,方愈为了她妹妹,苦等了十年,其中辛酸,旁人不知。”
我颔首,“就是因为如此,我才无法恨他,因为换作是我,我也会如此,这是天性。”佟迩点头,“虽然你失去了一个爱的人,可你身边还有爱你的人在,曹潜知道这消息,整日都忙着买些吃的用的托我带过来给你,我快被他烦得不行了。”我莞尔,“有些人不是亲人,但胜似亲人。”
“对了,李哲已经不成了,依我看就这几日的事情,他拖着一口气不肯松,似乎在等什么人呢。”
我望向远天,轻声自语:“等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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