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士》第52章


我跟在主任屁股后面,把开水拎进他的办公室。主任的脸色很难看,我当然不愿多看一眼。
我正准备转身离开,主任把我叫住,说,别走,坐下,我有话对你说。
口气异常的严厉和生硬,完全没了往日的和蔼可亲。
我隐约感觉不祥之事将要发生,把这段时间里的所作所为在脑子里回忆了一遍,实在想不出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令主任的脸色如此难看?我坐在藤椅上,忐忑不安地看着主任。
主任朝杯子里加了点儿开水,轻呷一口,说,刘先生,你来政治处已经好几个月了,工作上还是做出了一定成绩的,领导和同志们对你的评价都不错。由于主任我平时公务较忙,对你的生活啊工作啊等等各方面的关心不够,这一点请你谅解。近段时间,你在报纸上发表了不少稿子。从你发表的稿子来看,我们觉得你在某些方面对军队的基层生活还是缺乏了解,体验不够。本着对你成长负责的态度,经政治处党委研究决定,明天你就打背包回二连再锻炼一段时间,怎么样?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响,团机关办公楼又旋转起来。
我双手拼命揪着衣襟,不让自己再次与办公楼一起轰然倒地。
办公大楼晃了好几晃,终于没有把我晃倒在地。
怎么样?我能怎么样?还不是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
不就是赶我走吗?明说不就得了,绕这么大的弯子干吗呀?!
我连声“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都没有问,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走出主任办公室。还没进宣传股的房门,裴干事就迎了上来,说,我都找你半天了,去哪儿了?
我说,给主任送水去了。
裴干事说,团直属连队的“转让吉他”还有“倒卖邮票”的广告是不是你贴上去的?
我说,是的。
裴干事说,不错啊你?刘先生,敢做敢当。这回你总算不死心眼了,邓小平的市场经济理论全被你领会实践、灵活运用了。难道你不知道这几天军区正在咱们团机关搞试点吗?军区领导、记者都在,你小子硬是往枪口上撞!
我没有言语。裴干事说,刚才的交班会上,团长把主任训了个屁股冒油。三个直属队连长一齐向团长告状。通信连连长说他们连的一个女兵亲眼看见你往她们饭堂的菜谱栏上贴广告。女兵不但认识你,还知道你是政治处的报道员。你现在已经成名人了?快,赶快写份检讨。拿着检讨到主任屋里再去一趟,承认错误去,回头我和股长去替你讲情。
我说,没什么好检讨的。
第四部分好狗改不了吃屎
裴干事说,装英雄是吧?这时候你还是不要逞能的好,这不是你逞能的时候!
我说,应该做检讨的不是我!裴干事,我为什么倒卖邮票?又为什么卖掉千里迢迢带到军队的心爱吉他,你们想过吗?
裴干事说,没有为什么!更不要去问什么!这里是军队不是期货交易市场!你身上穿的是绿军装,不是红马甲!明白吗?检讨你到底写还是不写?
我说,决不写!如果你们需要检讨的话,我倒愿意帮这个忙。我可以替你们写一本比卢梭的《忏悔录》还要厚上十万页的检讨!
裴干事把眼睛瞪得大大的,说,你还蛮有理?你还挺牛B?不错,硬汉,够硬,但今天你实在是硬错了地方。兄弟,我可爱的兄弟,别忘了这里是军队不是黑社会。即使是黑社会,你也得看老大的脸色。检讨你不愿写是吧?我不逼你,明天主任要不把你赶回哨所,算我说错!
我说,没错,一点儿没错!敬爱的军官,您说的很对,非常对,对极了,全世界再没有比这更对的了。不用等明天了,今天我就滚回哨所给你们看!
我往哨所挂了个电话,要兄弟们给我留碗晚饭。少尉闻讯接了电话,说,来采访?欢迎欢迎,还算你小子的良心没让狗吃完。走这么久了,连信都不给“堡主”写一封!下午,我打好背包,在曾经居住过的军官宿舍写下“刘健到此一游”。
太阳西斜之际,裴干事把我送到车站。我买了车票,裴干事把我的行李拎上客车。售票员见我的行李霸占了珍贵座位,非要我把行李装到车顶的货架上去。拗之不过,我爬上车顶的简易货架,掀开破尼龙网,像进城打工的民工回家过年一样,把行李撂上车顶。
司机伸着脖子招呼乘客上车了,我钻进客车,在一位漂亮姑娘身边坐下。
客车打着引擎,裴干事拍着车窗,说,节哀顺变,别难过了。谁能不遇点儿挫折呢?你还年轻,你的人生刚刚开始。回到哨所卧薪尝胆,伺机东山再起吧。嗟乎,大丈夫当如此矣!
我隔着玻璃朝裴干事挥了挥手,在玻璃的倒映中看见自己。肩膀上的上等兵军衔,别样地金黄明亮。那张失魂落魄的脸上,几滴泪珠滑落而下。客车开动了,我坐在晃晃悠悠的车厢里,死死盯着玻璃上的军衔还有那张失魂落魄的脸,直到一路灰尘把车窗弥漫。
客车转了个陡弯,身心都已疲惫的我,顺势歪在姑娘身上。
途中,客车进站加油。司机打开车载录音机,播放深受广大人民群众喜爱的《铁窗泪》。我在歌声中看着加油站门口“吸烟危险”的警告,点了根香烟叼在嘴上,然后从挎包里拿出纸和笔,唉叹着“大丈夫当如此矣”,好狗改不了吃屎般地写下这首没有名字的歌曲:日子像瘪了气的轮胎
载着尖刀 从我心底一碾而过
划破我的青春、热情与灵光
那年冬天 面对真假难辨的路标
急于赶路的年轻的我们来不及对终点做过多思索
一头拱进这条隐藏了厄运的胡同
胡同的废墟瓦砾上 光芒闪耀
我们被颜色冲昏了头脑 循着光芒 朝更高远处盲目走去
幻想自己一定能在到达终点之前找到童年时代就开始渴望的勋章
我们满怀壮志向前走 向上跳跃 向前走
没有觉悟者告诉我们 别往前走了 出口处堆满了玉米
发现玉米时我回头 入口处已被豌豆堵死了
我困坐在衣食无忧的胡同里 像断了腿的蟋蟀
在草丛里痛苦地煽动翅膀 歌唱庆祝丰收的伟大乐曲
超载心灵简单地承担着遗传的荣誉 激情与愤怒日渐消融
别让我热血凝固 千万别让我热血凝固 让我永远年轻
引而不发的炮弹即将把我摧毁 红布啊 别裹死我的赤诚之心
我已经感到窒息 并且一天比一天对坚强感到厌倦
我为什么会一天比一天对坚强感到厌倦?
因为这时代需要狐狸,不需要太多的英雄!
这时代需要狐狸不需要英雄!
所以,把你们的枪留下,操你们自己去吧!
把你们的枪留下操你们自己去吧!
…………
第四部分我辜负了少尉的期待
我辜负了少尉的期待,夹着尾巴狼狈不堪地回到了似乎是命中注定的哨所。
被机关贬黜的最初几天里,我如同丧家之犬般蜷伏在哨所,对世事再也打不起精神。
少尉和兄弟们纷纷安慰我,说和平年代的贬黜对军人来说并不是什么耻辱,甚至还有些恰恰相反的味道,可我仍然对戎马生涯感到了由衷的绝望。几天过后,我想起孝道未尽,还有老爷子临行前的嘲讽,急忙掩饰心灵上的恹恹病态,强迫自己在逆境中振作起来,精神抖擞,哪怕抖擞成粗鲁言行。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
犹豫了好几天,我决定还是把自己被机关贬黜的好消息告诉史迪和晏凡,向他们倒倒肚子里的苦水,免得在心里憋出病来。就是在我准备给两位打电话那天,一个陌生人打电话到哨所,指名道姓地要与我说些事情。我满腹疑问地拿起听筒,陌生人报了家门,说是军区记者,然后问我:你是刘健吗?
我说,是的,怎么着?
军记说,会打字吗?
哨所里的军线电话不能直拨,只能依靠总机来回转接。从军区转到哨所,听筒里已经满是噪音。我没听清军记的话,以为他问我的问题是“会打仗吗?”当即我就回答了他,说,你这不废话吗?当兵的不会打仗还会什么?我来军队就是打仗的!
军记在电话里笑了起来,说,你会打字吗?
我说,你到底是问打字还是打仗?
记者说,都一样。
我说,都会。
记者说了声“好的”,然后针对我因为“出售吉他”和“收购邮票”而被团机关贬黜之事安慰了我几句,挂掉电话。顿时,我纳闷极了,这人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对我的情况了如指掌?想了好大一会儿,还是没想出个所以然。索性我不再多想,人在军营,身不由己,管他妈的是福是祸,天塌了有地顶着呢。
我把电话转到板那一连,向史迪讲述了我在团机关的遭遇。我还没把话说完,史迪就开始臭损了,说我是个好高骛远的功利主义者、打肿脸充胖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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