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血》第6章


“爱你!爱你!我的萍!我的……”
满腔热血涌上了脑门,握枪的手颤抖起来,眼前旋起了无数金花,仿佛倾下了满天繁星。身体也在哆嗦,腿杆发软。若不是依着那株坚挺的树干,他也许会倒下来。
一股潮湿发腥的气味钻进了他的鼻翼,他恶心得直想呕吐。
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他依着树干又站了一会儿。
幻梦突然破灭了,圣像被污秽包裹了,太阳掉进了溢满粪尿的臭水坑,一个浪漫的故事完结了。
晚了,晚了,什么都晚了。郝老四对他的启蒙晚了,他自己行动得晚了。爱情这东西,原来是这么简单!只要一个勇敢的动作,就可以解决一切。
他真傻,真傻……
他压根儿不是个男子汉。
耳边又一阵响动,尚武强从地上站了起来,他透过芭蕉叶的空隙,看到了尚武强宽大的背,背上冒着热气,仿佛刚刚从浴池里跳出来,一些毒蚊子在绕着脊背飞,脊背上有几块被蚊虫叮咬后抓出的烂疮。
尚武强丑恶的脊背,勾起了他热辣辣的梦想,握枪的手情不自禁抬了起来,枪口瞄向了那脊背的右侧。
心灵深处一个雄性的声音在吼叫:
“开枪!开枪!打死他!”
“不!不!这太卑鄙了!太卑鄙了!你齐志钧凭什么打人家的黑枪?凭什么?你爱曲萍,曲萍爱你么?、人家爱的是另一个男人!你打死了她所爱的男人,便能得到爱情么?爱,是牺牲,如果你真爱她,就应该做出高尚的牺牲,这才是伟大的人!”
他抗拒着那个蛮横的雄性的声音。
那个雄性的声音愤怒了:
“这全是虚伪骗人的胡说八道!开枪!开枪!打死他,也打死她!你得不到的,他不该得到,她更不该得到!他们活该灭绝!人活在世上,就是为了占有,不能占有的,就该通通毁灭掉!”
他的心颤栗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眼中汪出泪来,泪水模糊了双眼。眼前的脊背变得恍惚起来,后来,脊背消失了。他摘下眼镜,抹去了眼中的泪水。
看到眼镜时,不由地又想起了那个男人的好处,手中的枪举不起来了。
这时,尚武强已在穿衣服,一边穿,一边对曲萍说:
“萍,从今开始,咱们就是夫妻了,咱们一定要活得像一个人似的,到印度休整的时候,再补行一次热热闹闹的婚礼,好吗?”
曲萍却在哭,呜呜咽咽地道:
“你不该,不该……”
后面的话声音太小,他没听到。
“不该?”不该什么?难道曲萍并不爱尚武强么?难道尚武强用粗暴的手段强占了曲萍么?
血又变热了,手中的枪又提了起来。他想,他无数次设计过的决斗不就近在眼前么?他握着枪,尚武强也握着枪,拉开距离,面对面地站着,用一粒子弹,决定一个女人的归属!这不是卑鄙的做法,而是文明而高尚的上流人的举动。他在中学时就读过很多俄国古典爱情小说,对决斗的场面是熟知的。他曾爱写诗,到五军政治部以前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都是普希金的信徒。普希金就是在决斗中倒下的。
他不怕倒下。如果幸运之神站在尚武强一边,他就是倒下了,也会含笑于九泉的,曲萍将会知道,他是怎样地爱她。
悄悄移动着身子,从树后挪到了树前,枪握紧,食指搭到枪机上,做好了决斗的准备。他要行动!行动!在行动中失败,或者在行动中胜利!
一个男子汉在几秒钟内诞生了。
然而,他却弄不清楚,曲萍是不是知晓他的心?若是知道,她会不会爱她?他认为曲萍应该知晓一尽管他从未向她说起过,可他从富裕而有教养的家中逃出来,和她一起参加战地服务团,和她一起报考军事委员会干训团,和她一起奔赴缅甸,不都是一种实实在在的表示么?她难道会看不出?两个月前,在守卫平满纳的战斗间缝,在隆隆作响的枪炮声中,他还提议为她祝贺生日。那是她二十二岁生日。她的生日,他记得清清楚楚。他送了她一个精美的日记本。日记本的扉页上写了这么一句话:“无论是在战争的严冬,还是在和平的春天,爱,都与您同在!”
送日记本时,他是避着尚武强和政治部其他人的,可却在掩体工事里撞上了一个掉队的缅甸军官和一个英国盟军少尉。那个英国盟军少尉叫格拉斯敦,缅甸军官的名字却忘记了。他当时有些窘,舌笨口拙地向他们解释说:今日是曲萍小姐的生日。英国少尉格拉斯敦和那个缅甸军官听说后,也参加了祝贺。他们用军用茶缸共饮了一瓶英国香槟。后来,英国少尉格拉斯敦说,他也得给曲萍小姐送点什么。他从工事里爬了出去,去采摘野花。结果,日军飞机空袭,一颗炸弹落到了少尉身边。少尉手中握着一捧还溢着浆汁的鲜花,倒卧在血泊中,那野花的花瓣、花茎上也沾满了血。
曲萍伏在这位陌生的年轻盟军少尉的遗体上一时哭昏了讨去……
他忘不了那血火中的一幕。
曲萍也不会忘了这一幕的。
悲痛过后,曲萍怪他:
“都是你!都是你!不是你提起我的生日,那个英国少尉不会……”
可他为什么提起她的生日,为什么牢牢记住她的生日,她心中不清楚么?!他爱她!爱她!他甚至想:若是那个为她献身的盟军少尉变成他就好了……
枪在手中抖,那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被为爱而献身的圣洁感情激动着。他等着曲萍说出他想听到的话,他甚至希望曲萍跳起来狠狠打尚武强一记耳光。他想,只要曲萍略微表示出对尚武强的一点憎恶,他就像个男子汉一样,大喝一声,挺身而出,进行决斗。
她刚才说过的:“不该!你不该……”
这话中浸渗着的决不会是爱情。。
思绪浑浑噩噩乱钻乱撞的时候,曲萍穿好衣服站了起来,她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狠狠骂尚武强一通,迎面给他几个耳光,而是扑上去,搂住了尚武强的脖子……
他失望地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从面前的梦中醒来,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曲萍和尚武强都不见了。那股潮湿发腥的气味却变得更浓烈了。他压抑不住地尽情呕吐起来,把一小时前刚刚吃进肚里的稀米汤尽数泼撒在地上。
左腿的小腿肚上很疼,用手一摸,发现两条旱蚂蟥已钻进了他的皮肉,在悄悄暗算他了。他没去管它。他将那支握在手中准备用来杀人、用来决斗的手枪,对准了自己血脉凸爆的脑门。
脑海中闪电般地飞出了一片燃烧的念头:
“生命的意义是行动。不能为自己的意志而行动的生命,只不过是一堆行尸走肉……”
芭蕉、野果全被一批批先行者们采光了,陆续回到窝棚里的人们收获都不大,尚武强和曲萍一无所获,刘干事和吴胜男刨了两颗小芭蕉根,只有老赵头用石头砸死了两条蛇,提了回来。
曲萍很怕蛇,要老赵头把蛇扔到外面去。
老赵头憨厚地笑道:
“曲姑娘,你不懂,蛇肉好吃哩,头一斩,皮一剥,洗洗干净在锅里一煮,比鸡汤都美!‘,
老赵头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小纸包:
“喏,我还带了包盐,正好用着煮蛇肉j ”
曲萍道:
“老赵大爷,那你快剥,快弄,这个样子,我看了害怕!”
“不怕!不怕!姑娘,我这就去拾掇!,‘
说毕,他向尚武强讨了匕首,到溪边处治那两条蛇去了。窝棚前的篝火将哗哗流淌的溪水照得闪闪烁烁。毒蚊子嗡嗡吟吟在窝棚中飞。
这时,吴胜男科长发现,齐志钧没回来,脱口问道:
“小齐怎么没回来?你们谁见到他了么?”
大家都摇头。
“会不会出什么事?”
尚武强想了想,对吴胜男说:
“你们收拾一下,准备休息,时候不早了,明日还要赶路,刘干事,你和我一起在周围找一下!”
曲萍从地上爬起来说:
“我也去找!”
尚武强严厉地道:
“你不要去,好好休息!”
曲萍虽说不情愿,还是顺从地坐下了。
尚武强和刘干事出去之后,沿着小溪上下,窝棚四周找了好长时间,也没找到。尚武强看了看腕子上的表,见时针已指到“12”上,才和刘干事一起回来。
窝棚里的吴胜男、曲萍和老赵头都还没睡,他们还在跟巴巴地等待着齐志钧。
尚武强估计齐志钧是迷了路,走不出大森林了,他拔出枪,对着夜空打了两枪,想用枪声给齐志钧提供一个回转窝棚的方向。
然而,一直到天亮,齐志钧都没有回来。
天亮之后,他们又分头去找,依然没有找到,既未见到人,也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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