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至奢华的一件事》第18章


何谓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但却知道他一直害怕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他走过去,轻轻问道:“书?”
潘书抬起头,泪流满面,“你这个傻子,你要瞒就瞒到底,就要把所有的证据全部销毁,你留着它做什么呢?这下我该怎么办?”
何谓看见她面前放着的是两张身份证。一张是绿底网纹的一代证,一张是的白色的第二代证。二代证上住址是写的这里,麦克花园,姓名是写的何谓。但他和公安局关系好,人家没收他的一代证就把二代证给他了。那张一代证上姓名是何卫国,住址是威海路张家花园十一弄3号。
何谓闭一闭眼睛,鼓起勇气过去,把她的头揽进怀里,说:“你有两个选择,一是原谅我,我们可以做天下最幸福的夫妻,一是不原谅,那我们两人都会活在真正的黑暗深渊里。”
潘书抱紧他的腰,说:“你太残忍了,把这个选择让我来做。你花了两年的时间才做到,怎么能要求我眨个眼睛就行?”
“书,让我用以后的五十年来弥补我的过错,让我做你的奴隶,只用一个‘喳’字就够用了。”
“你不要再说这个笑话了,你也不该叫我‘书’。”潘书放开他,站起来,“我该走了。可现在我能走到哪里去?我没有家,没有房子。”
何谓抱住她,“不要走,留下来,我来照顾你。我用了两年的时间才得到你,你可以相信我是真心的。”
“我相信你是真心的,但我一时接受不来。”挣脱何谓的手臂,拿起自己的包,披上大衣,走到大门边。
何谓叫住她,“书。”
“侬叫我啥?”潘书扭转身子看着他。
“襻襻头。”何谓用上海话叫她。
何谓从不说上海话,他从不说他是哪里人,一定要说,就说是无锡人。“襻”字的发音极为刁钻,不是从小说惯了的,是说不好“襻襻头”三个字的。
潘书一笑,“没想到介许多年过去了,还有人记得我叫啥格小名。”穿上鞋,打开门,离开了何谓的家。
正文 第十四章 襻襻头
潘书离开麦克花园,随手拦了辆车坐上去。司机问她去哪里,她想了半天,竟是没地方可去,只好说:“过江。”
车子过了江,停在和平饭店门口,司机问:“这里可以吗?”
潘书点点头,付了钱,下车昏昏然乱走。不知不觉走到汉口路,站头上停着一辆49路,潘书看着觉得熟悉之极,便上车找个空位坐下,头靠在窗户玻璃上,一晃一晃地晃回老家。
挤过拥挤的福州路,穿过人民广场,车子在威海路上开,石门一路到了,站头停靠的是民立中学,那是她上初中的地方。潘书下车,过马路,往西不远,有一道铁门,里头就是张家花园弄堂。前头是威2幼儿园,她的幼儿园。再前头是海港宾馆,向北出口就是南京西路,出去一拐就是梅龙镇广场,第一西北利亚皮货,红宝石的点心,凯司令的西点。她对这个地方了如指掌,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
张家花园,其实没有花园,连个花坛都没有,树也没有,地是水泥地,房子是石库门,门是两扇,用黑漆漆过,被太阳晒得爆裂剥落。小弄堂极窄,只能推过一辆自行车,但主弄堂却是附近最宽的。夏天有个老头搭个棚子卖西瓜,不穿上衣,亮着肚皮,那个肚皮又圆又胖,像灵隐寺的弥勒佛。每过一阵子会有个老头来钉碗,碎成几大片的碗被他钻上几个小眼,用一把黄铜小锤敲进两枚铜钉,碗就修好了,不漏不碎。潘书要是打碎了碗,从来不扔,就等着这个老头来锯碗,她在一边看着,恨不得跟他学手艺去。
那是早些时候的事了,后来锯碗的老人不来了,西瓜棚子倒是年年搭。再后来,她去上海中学读高中,因是住读,就不大回来了,然后就是这么多年。有多少年,潘书算一算,有十五年了。(奇*书*网。整*理*提*供)是她一生的一半。她的前半生就在这里渡过。
年初四,还是节里,人家厨房里飘出炖笋干肉的香味。有走亲戚的人来,主人家迎出来,大声地说笑。潘书走进十七号,摸着黑上到二楼。这里的楼梯灯从来不亮,大家都不愿意多付一点路灯费,为这个吵了无数次,后来索性就把灯拧了,大家不用。谁家有事晚上要上下,拿个手电筒。潘书走在黑暗的楼梯上,脚抬多少高,什么地方转变,她想都不用想。不会走错,不会踏空。
她停在二楼一间房间的门口,从包里摸出钥匙来开门。里面有一张捷克式的双人床,一只三开门的大衣橱,一张方桌,三张骨牌凳,一张藤圈椅,一只竹书架。东西不多,但还是把这间十二平方的小屋子挤得满满的。床和藤椅上盖着旧床单,是那种传统的雪青色,四角有角花,中间一朵大花,人称四菜一汤。洗得褪色发白了,老人家会撕开来做婴儿的尿布,潘书拿来覆在床上。
她说她没有家没有房子,其实她错了,原来是她忘了,这里还有她最早的家。这个家的钥匙还挂在她的钥匙圈上,这么多年都没扔掉过。她把窗户打开,换一换多少年都没有对流过的空气,再把旧床单慢慢卷起,小心不让上头的灰尘扬开。天气真好,太阳那么明亮,潘书几乎有晒被子的念头。她把大衣橱打开,取出枕头和棉被,放在床上。枕头套子是浅蓝色,绣着花篮和杂花的图案,那是她中学时暑假的手工。被面子是桃花色的缎子,织成龙凤花样,边上是翻出的白色被里,四角折成四十五度角,用鞋底线钉牢。这样的被子好多年没见过了,现在人都用被套。枕头和被子有些宿度气,应该晒晒,但不要紧,她回家了。
她拉上窗帘,脱下大衣,上床躺下,把被子盖到颔下。几乎可以听到妈妈叫:“潘潘,太阳介好,做啥不出去白相?”
还似乎听见楼下的野蛮小鬼拿她的小名起哄,“潘潘”,“潘潘”,“襻襻头”。她相信她只要拉开窗帘,伏在窗台上,就可以看见一群男孩子聚在一起说笑。里头那个个子高高的,长相凶凶的,她从来不敢看的小头头,用不屑的目光看着她。看她这个书呆子,戴着一副六百度的近视眼镜,背着大书包,每天在他的门口经过。他靠着黑漆大门,抱着两条胳膊,有时嘴角叼着香烟,用眼睛上上下下的看她,看得她心慌害怕,每次都加快步子飞快走过。
她从没和他说过话,但知道他的大名:何卫国。知道他高中毕业了,肯定考不上大学。对潘书来说,考不上大学的学生,就是坏学生。潘书已经收到了通知单,她考上了本市最好的高中,只要进了这个高中,大学就一定能上。妈妈和姨妈还有姨父都替她高兴,看她整天还是捧着书看,都说出去玩呀,别看书了。她不知道玩,她从来都不玩。这猛一下让她去玩,她找不到玩的方向。
暑假里,大人都上班,学生都玩去了,老人在午睡。午后的弄堂里静悄悄的,太阳热辣辣地晒在水泥地上,晒得墙面都起毛。潘书看完半套《天龙八部》,拿了去和同学交换。她为了读书考试,这些闲书以前是从来不看的。
潘书穿一件白底碎花的连衣裙,小了,短了,紧了,绷在正在发育的身上,两只膝盖露在裙边下。妈妈说做一条新的,潘书说还有一个月就进新学校了,学校要发校服,做新裙子做什么。潘书从小就懂事,不给妈妈添一点麻烦。只靠妈妈一个人的工资,两母女过得紧,不过不要紧,两个人开心就好。她拿了上《天龙八部》头两本,摸着黑下楼,一出楼梯间就觉得热,汗水马上被了蒸出来,黏着细碎的头发丝,一缕缕弯曲在脖子上。
天气热,太阳毒,那些平时聚集在弄堂里的男孩子都不出来,潘书放心地慢慢走,走快了,又要出汗。这时她听见有人叫她:“襻襻头。”她抬过头来看,何卫国站在黑漆门边,眯着眼睛看着自己。两扇门只开了一扇,他一只手撑在门上,一只手拿着一支烟。
潘书拿起书挡在脸前,偷偷笑了一下。她觉得他硬装出一副大人的样子很好玩,而对她来说,他真的是大人了。那么高,那么凶,那么气势凌人。她贴着墙边走,尽量离他远些。就要经过他身边时,他伸手抢过手里的书,不屑地问:“啥书?潘书?看看你的名字,又是输又是襻,输不起,就要襻牢。谁给你取的这个名字?”
潘书吓得不敢动,轻声求道:“还我。”
何卫国翻翻书,哈哈一笑,轻蔑地说:“武侠?你也看武侠?你看得懂吗?”
潘书快要哭出来了,只说:“还我。”
何卫国把两本书放在手上敲打,流里流气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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