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第46章


他说: “你稿子上不是写着,顾老最后决定帮我姑姑把情报传出去,是因为我姑姑的眼泪感动了她,你觉得这可信吗?要知道,这是一群特殊的人,他们不相信眼泪。说实话,作为父亲的儿子,我说过了我什么也不想说,但站在一个读者的角度,一个了解这群人特性的读者,我觉得这值得推敲,你把一个关键的情节落在一个可疑的支点上,这也许不合适吧。 ”
我预感到,反击开始了,可转眼又结束了。除了建议我把那个关键情节改掉外,他再无异议,多一个字都不肯说。看事看样,听话听音,我明显感到他有话可说,可就是不肯。为什么,我问他:“你的沉默让我感到奇怪,你为什么要保持沉默,”他沉默地走了,坚持不置一词。四个小时后,我突然收到他一条短信,发信的时间(凌晨三点)和短信的内容,无不说明他正在接受失眠的拷打。我想象,一定是失眠摧毁了他的意志,让我有幸看到这么一条短信:
“我为什么沉默?因为她(顾老)是我的母亲。他们像某些浓缩的原子,因外力而激烈地分裂……就让他们去说吧,你能对父母的争执说什么?除了沉默,别无选择……”
触目惊心!令我心里雪亮得再无睡意。
两个小时后,我在失眠的兴奋中又迎来了他的一条短信:
“请不要再找人去打探我父母的事情,我希望一切到此为止,明天我安排人送你走。”
我不走。我觉得一切才开始。我借故还有其他事,换了家宾馆住,私下去找靳老等人。显然,教授已经捷足先登,私下跟他们串通好,不要理我。我去找他们时,没有一个人乐意见我,勉强见了都跟我打官腔,对我一个腔调:“行啦,别问了,我该说的都说了……这情况我不了解,你去问潘教授吧,这是他们家的事情……”好像当年面对敌人审问似的:守口如瓶。最后还是王田香的长子、王敏的哥哥王汉民为我揭开了谜底。四年前他被中风夺走半边身体的知觉,长期住在医院,与外面接触很少,可能潘教授没想到我会找到他,没去跟他串通,也可能是长期待在医院里,太孤独,王先生对我格外热情,有问必答。他告诉我,因为那个原因(对不起,我要尊重顾老,永远为她保守这个秘密),顾小梦一直没有结婚,直到抗战结束后才与弃共投国的潘老结了婚。
其实,潘老弃共投国是假,骗取顾老信任,打入国民党内部去工作才是真。婚后,凭着顾小梦父亲的关系,潘老和顾老双双去了南京,顾小梦在国民党保密局任职,潘老在南京警备区政务处当组织科长。第二年,顾小梦生下第一个孩子,就是潘教授。南京解放前一个月,顾小梦又怀上第二个孩子,组织上考虑到他们的安全,同意潘老带家眷离开南京,去解放区。潘老把顾老骗上路,一走居然走到了北平。那时南京已经解放,潘老以为事已至此,顾老不可能怎么样,便对她摊牌,大白真相。想不到顾老非常决绝,毅然把身上的孩子做掉了,抛夫别子,孤身一人出走,辗转去了台湾。她是个久经考验的特工,不是个弱女子,千里走单骑,对她来说不会有多难。
我听着,只觉得深探地遗憾。
我是说,这些东西让一个外人来告诉我太遗撼了,如果由潘教授来说……可这是不可能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局限和恐惧。我深刻地感觉到,潘教授已经非常懊悔认识我,他说他向我打开的是一只潘多拉的匣子……
此刻我在裘庄。过去的裘庄现在是浙江茶艺博物馆,内有一小型招待所,设施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厕所和洗澡间是公用的,开水要自己拎着热水瓶去开水房打。客房有三人间和两人间,我包了一个两人间,一个晚上一百元。这是我第五次来裘庄,以前都是来看的,住还是第一次。
借西湖的光,裘庄躲过了战乱和各个时代的拆建,至今还基本保留了当初的老样子,明清风格的建筑、参天老树、旧石板路、翠绿清香的毛竹、挺拔的水杉树……不同的是高大的围墙被新式的半开放式铁栅栏代而替之。绕栏走一圈,你不得不佩服庄园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它西邻岳飞庙,东接西泠桥,背靠青山,面朝碧湖,给人感觉既在幽幽山中,又在氤氲湖上,既占尽了湖山的清丽,又离远了市城的喧阗……可以想见,有资格住得起如此豪宅的人,自然是人杰。
但也不一定。据说,裘庄的老主子早先不过是一个占山行恶的土匪。上个世纪初叶江浙战争爆发期间,杭州城里因战而乱,老家伙趁机下了山,劫了财,买了地,筑起了这千金之窝。筑得起千金屋,何愁买不起官?区区小菜一碟。于是摇身一变,戴了官帽。名分上是官,吃着官俸,私底下又与青帮黑会勾结,杀人越货,强取豪夺。土匪就是土匪,哪改得了多占黑吃的德行。就这样,明暗双雕,白黑通吃,一时间成了杭州城里的豪富恶霸,过着穷奢极欲又穷凶极恶的生活。穷奢极欲是没什么的,老家伙有的是钱财,做官后白吃黑吞的不说,光下山前劫的就够他穷奢极欲八辈子的。但穷凶极恶就不一样了,穷凶极恶的人没准哪天说有什么就有什么了。
果真如此。1933 年初冬的一天夜里,老家伙携夫人、幼子、女仆,一行四人,从上海看梅兰芳的戏回来,途中被一伙黑衣人如数杀死在包厢里,震惊一时,杭沪两地的各家报纸都作了头条报道。但侦案工作,两地的警局却互相推诿,致使凶手最终逍遥法外。老家伙生前一定创下过不少无头案,这算是给他的回报吧。
说是老家伙,其实也不老,毙命时年方半百,子女均涉世不深。子女有六,除去罹难的幼子,另有三儿两女。长女当大,已经出阁,事发前刚随夫去了日本,想回来料理后事也是爱莫能助。长子二十有三,人是长得挺挺拔拔的,颇有男子汉的风度,只是道上的时间和功夫都欠缺,人头不熟,地皮不热,出了这么大的事真正有点招架不住。老二是个傻蛋,二十岁还不会数鸡蛋,更是指靠不了的。庄上因此乱了一阵子,家丁中出了两个逆贼,卷走了家里所有值钱的字画细软。好在老管家还算忠诚,扶助长子当了家,平缓了局面。但令新庄主头痛的是,父亲居然没有在钱庄存下一分钱。
身为土匪,老家伙眼里的钱是金银财宝、玉石细软,不是钞票。他常跟人说,乱世的钞票不叫钱,叫纸,一把火烧了,灰飞烟灭,屁都不是。这是一个土匪的见识,也不乏明智。所以,老家伙生前总是尽可能地把钱兑换成金银财宝。他身边的人,亲人也好,家丁也罢,都曾多次见过他拿回来的金条银锭。但这些东西最终存放在何处是无人晓得的,晓得的人又暴死了,来不及留下遗训。
怎么办,只有找!
当然,找到就好了。哪怕是傻子老二也知道,只要找到父亲的藏宝之地,他们照样是杭州城里的豪富。换句话说,裘家新一代要想重拾昔日风光去,折腾什么都没有把财宝找到的好。老大正是在这种思路下,一头扎进了寻宝的汪洋里。日里寻,夜里寻,自己寻,请人来寻,一寻就是几年,却是一无所获。
我从一大堆资料和民间传说中,轻易地得出结论:老大实实不是个福将。他肚皮里有的是墨水和见识,但没有运道和福气。他是个悲剧型人物,寻宝把他一生都耽误了。但直到日本佬占领杭州,强行霸占了裘庄,他也没有寻出个名堂。竹篮打水一场空,财宝还是在秘密里,在远方,在想象中,在愿望的背后,在玻璃的另一边,在望眼欲穿的空气里……
日本佬是1937 年12 月份占领杭州的。之前,守防的军队已撤得一干二净,整个城属于拱手相让。淞沪战争把蒋介石打伤心了,损兵折将,元气大伤,他再也不想作正面抵抗。于是,采取一切手段撤退。撒退。为了成功撤退,当局甚至不惜炸掉刚刚启用不久的钱塘江大桥。
轰!轰!!轰!!!
这是日本佬进驻杭州时唯一听得到的爆炸声。
鬼子进城前,诸事不明朗,出于谨慎和害怕,有钱掌势的人都准时跑掉了。后来,这些人又见风使舵地回来了。他们的消息总是灵通的,手脚也是麻利的,该走即走,该回即回。即使主人不回来,起码有佣人回来,替主人看守家业,以免人去楼空,被鬼子霸占。裘庄就是这样的,兄弟几个回来时发现,庄园已被鬼子霸占了!
其实,当时西湖周边有的是豪宅大院,若论名分和豪气,像刘庄、郭庄、汪庄、杨公馆、曲院、柳园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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