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底三万尺》第3章


但是这个女人失约了,帅哥的耐性不高,自尊心无限,他只等了三根烟的时间,就结账离开,走到街上,抛了几个零钱给街头艺人,又在饭店橱窗前,意外发现镜面玻璃反映出他的倒影,所以他徘徊了片刻,最后取车,他拨一下秀发,打开车门时,一波强烈闪光和震撼袭来,好比迎面挨了一大拳,接下他来只记得三个画面。
曝光过度的银白街道。
地面,地面向他快速撞击过来。
黑暗。
帅哥碰巧遇上那次死了一大票人的瓦斯厂大爆炸,太年轻的朋友如果以为我在胡扯,麻烦回去问自己家里的大人。反正那次意外真的死了很多人,当帅哥晕倒在他熏成焦黑色的跑车旁时,飞奔过去的SNG车根本没时间多看他一眼。
大爆炸将帅哥毁得面目全非,连匆忙赶去医院的老妈都认错了人,你能怪她笨吗?医院里塞满了紧急伤患,楼梯间也全摆上了病床,那么多的灾民裹满了纱布,全都一模一样像是退冰中的牛排,躺在那里冒水珠,好不容易才母子相认,妈妈很镇定地告诉义工:“是我儿子没错。”又很做作地向帅哥说:“儿子,你看起来还不错。”
00然后从那一天开始她连夜噩梦,在噩梦中尖叫连天。
许多次的手术将帅哥整回成人形,他竟然出了院,现在帅哥这个称呼对他很不贴切了,但是我们好心点,还是勉强沿用吧。帅哥不再回去工作,也拒绝踏出家门,他变成一个不怎么帅的忧郁小生,严格说起来演钟楼怪人会更适合他。帅哥的情绪糟透了,连心理医生都能被他招惹得痛哭流涕,惟一让帅哥保持精力的日常活动,是顶撞他自己的母亲,两个人的相处非常痛苦,直到有一天,双方痛苦到达最高点,帅哥留下一张简短的纸条:“我走了,不用想念我。”就消失无踪,这是他两年多来第一次独自外出。
离家出走维持不到半天,当帅哥像过街老鼠一样躲躲闪闪溜回家时,很火大地发现大门已经换上新锁,妈妈说什么也不肯开门。
没有人想念他。
因为过度抓狂,帅哥一把摔掉钥匙,这种痛快的举动发作起来简直不可收拾,他开始翻口袋,将所有掏得出来的东西全砸在门前,皮夹,信用卡,驾照,手机,两张陈年纸条,几颗来历不明的药丸,连最后几枚硬币也脱手,附赠一个不雅的手势,帅哥一股作气闪人,哪边有谁惊吓地张望他,他就怒冲冲转入哪个方向。
转了太多弯,那一夜他睡在陌生的暗巷角落,天亮以后展开新人生。可以说帅哥升华了,就在那夜蟑螂排队踩过他身上的时候。帅哥不再花时间自怨自艾,他专心做一只可怜虫,低姿势爬来爬去,那才叫轻松,恐怖的外表让帅哥无往不利,跟酒鬼抢地盘取暖,小意思,向陌生人讨钱买热咖啡,没问题,他学会了很多街头求生技能,他开始觉得从前的人生才是又怪又扭曲。
现在我所知道的帅哥平易近人,交了各式各样的麻吉,就算遇到智障他也能聊上半天。
我离题了吗?并没有,我想说的是,世事无常,灾难像鸽子粪一样,会正好落在你头上的缘由谁也没办法追究清楚,大祸真的降临时,当务之急是分辨出两种不同的灾难等级:
状况甲——你还有希望重新振作。那就挣扎吧,可以确定你天生一副劳碌命。
状况乙——你没救了,但你也还死不了。这种状况最奥妙,就因为事态已经糟到不可能更糟糕,所以反而没道理不解除警报,让自己彻底放松心情。关于放轻松,我的另一个朋友秃鹰有句话诠释得最好,他说:“当你已经摆平在地上,你就不可能再跌倒。”
能把一句话说得既乐观又悲哀,是秃鹰的专长,我有时还真佩服他。总而言之,河城就是这样一个让人放轻松的好地方。
来到河城以后,我的心情变得很自然,虽然偶尔也在半夜里惊醒,却发现我根本没有事情好紧张,我渐渐睡得又多又沉,借秃鹰的另一句名言就是:“一个只用绰号过活的人何必再失眠?”
说到我的身份,也许有人以为,我是河城的垃圾清洁工,会这样说的人,既不明白我的深度也不懂垃圾的内涵。
垃圾多有内涵?先想想看,垃圾天生就是破烂吗?——错,垃圾来自黄金屋,垃圾曾经颜如玉,垃圾包藏许多故事,垃圾不擅长说谎。
一个人可以停止吃饭吗?——可以,但是人不能停止产生垃圾,人就像一座永不收工的厂房一样输出各种抛弃物,夹带着各种讯息,汇总到我这边,我分类,我整理,我顺便了解许多隐情,天底下还有什么东西能像垃圾一样泄光你的底?
我领悟出一个真理,这个世界的一切,包括你在内,要不就是垃圾,要不就是渐渐变成垃圾中,垃圾本身就是历史。
有了这一层体会以后,我不再只是一个清洁工,可以说现在的我,是我的二点零代升级版,我是一个全职的垃圾历史学研究员,垃圾就是我的书,书中追查得出你的全部秘密,我推理,我解读,我的工作手推车和扫帚因此很圣洁,很有意境,我自己则感觉很可贵,很淡泊名利。
至于别人说:“你这算哪门子学者啊?”我无所谓,因为学者终归也有变成垃圾的一天。
自我介绍完毕。
辛先生的那张海报很不好对付,惟一的处理办法,是找出骯脏的源头,再来看看该怎么消毒,所以我要说一个很脏的垃圾故事。
故事的开始,是一个让我很棘手的抛弃物,它超出我所有垃圾分类的准则,既不能掩埋焚毁也不好循环利用,那是一个小女孩,叫做南晞。
南晞紧紧拽着妈妈的裙角来到河城时,大概只有五六岁,妈妈是一个名叫阿琛的年轻女人——这并不是绰号,但也没人相信是真名。阿琛长得很美,所以不出大家所料,果然是个大祸害,她在河城短短几个月,惹出多少麻烦我就不提了,我们直接来看她是一个多混账的老妈,那一天,当我纳闷阿琛为什么好多天没有倒垃圾,直接去敲她的门时,才知道她早就丢下宿舍一整间脏乱,还有她自己的小女孩,偷偷溜出河城,永远没有再回来。
我是在清理阿琛的房间时发现南晞的,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只大老鼠,不能说我看错,房里邋遢到那种程度,扫出什么怪东西都有可能,再说南晞小小的身躯又整个蹲在打翻的衣橱中,天知道她几天没吃没喝了,这孩子睁着很亮的大眼睛瞧着我,不哭也不乞怜,我搁下扫帚坐在她面前,一时没了主意,她忽然爬出衣橱,要掀开我的帽子。
“我看不到你。”小女孩万分委屈地说,她这时才哭了出来。
因为不肯让我牵手,南晞紧紧拽着我的裤带,跟着我在城里逛了一圈,大家就取得共识,我们决定私下收养南晞。城里实在太缺乏儿童,尤其是个可爱的小女孩,没有人乐意让她离开,怎么关照她则不成问题,大家不是也合力收留了几只野猫?
就这样我们完成了资源回收,要窝藏一个孩子并不困难,河城的管理向来松散,再说谁不是永远欠缺一点爱的对象?
许多人共同照顾南晞。
小女孩很快就到达了学龄,局面开始有些复杂,太多人主张太多种教育方式,托南晞的福,大家这才发现城里原来英才云集,英才们你争我夺,拼凑出一套独特的课程,这是河城专为南晞一个人调剂的成长奶粉。
我想小南晞并不知道为她启蒙识字的老先生曾经是个文坛怪杰,教他算术的那个家伙则是有名的天才经济犯,人们的失败史离南晞太遥远,应该说,失败这个概念对她来说太新奇,虽然我们自知形象不怎么优良,但是在小南晞的眼睛里,好人是我们的统一代名词。
不是我自夸,我们这些好人真应该接管国家教育部。南晞在大家的调教之下,满十二岁时,知识丰富的程度就不消说了,她还多才多艺,文武双全,更不用提她的特殊技能,那么灵巧的一双小手,懂得修理电器,懂得烹饪,懂得破坏也懂得创造,必要时还懂得扒窃——得自一位正宗黑道大哥的真传,南晞知道怎么讨最暴躁的人欢心,她撒谎时,连欺诈高手听了也禁不住要掉眼泪咬指甲,每当她笑起来,又在每个人心里的脏污处,都栽上了一朵玫瑰花。
这样一路下去,我们眼见就要创造出一个旷世奇才,情势却出现了变化,我指的是辛先生的来临。
很少有哪一任的新主管,像辛先生一样引起这么多耳语。
据说他自己轻车便服来到河城,让接风的职员们全都扑了空。
在辛先生之前,河城连年不停调动主管,比一部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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