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耽美]欢颜》第17章


在高粱红成一片的时节,学校放了假,孩子们回家帮忙秋收,江流也结束了教师生涯的第一个学期。他也并没有闲着,休息了几天也跟着下地,他不需要挣工分了,只是不想自己闲下来。
入了秋,天气也没有多么凉爽,午后的日头照样毒,天气好的连块云彩都没有。知青们饭后没有急着干活,都躲在树下的阴凉,懒洋洋地睡起午觉来。
孙建新和吴小芳早就扎旮旯亲热去了,韩建国一个人正无聊,看见躲在僻静处打瞌睡的江流,凑了过去。
“放假了?”
“嗯,没什么事儿就来帮忙了。”
那边几个知青很精神,也不睡觉,男男女女的又笑又闹,反而衬得这边安静。
“有几个孩子,年龄差不多该升初中了。”
“升学?”韩建国没想过这事,“上了几个月小学就升初中?”
“不是,本来年龄也不小了,我跟李泽厚给突击了一下。县里给了一套五年的教材,我们都给那几个孩子讲了。我试着让他们写写议论文,李泽厚还教了方程式,接受的特别快。”
江流难得说这么多话,韩建国也不打断他,靠在树干上似听非听。
“升到初中以后呢?升高中?那大学呢?现在城里都在停课,你应该知道吧?”
刚刚冒出头的笑意僵在脸上,江流住了口。
韩建国本不想这样打击他,只是现实的残酷早晚都要面对。
“以后”,是个让人心寒畏惧的词,不敢想,因为想不出结果,不能想,因为想太多了,就连现在的日子都过不好了。
“总会上课的,”江流突然说,“不会一直这样的。”
什么不会一直这样?韩建国没有问,至少“上课”、“读书”这些东西对这些年轻人已经太过遥远了,还不如眼前这片红灿灿的高粱地来得真切,至少看得见,摸得着,吃了还不饿。
十七
秋收最后的几天,统计好粮食就要运到公社,韩建国忙得三天都没有回家。从公社回来那天,浑身都跟散了架一样,江流把他扶到炕上,给他掸掸一身的高粱粒,忙进忙出的准备饭。韩建国看着他忙碌的身影,想帮忙却有心无力。
这拨知青没几个得力的,最后还是累韩建国和孙建新,晒粮、装粮、抗包,事事都要操心。好在结果是好的,不仅完成了征收粮食的额度,分下来每个人的口粮也比较可观,这个冬天至少不会太亏了肚皮。县里对双清山建小学通河道的工程很满意,只是批评了下革命风气不太浓,说白了就会开的太少。支书赶紧拿出语录自我批评,韩建国也想掏,差点掏出了江流那本诗集,情急之下只好背了几条,跟着做自我批评。
休息了一晚上又被革委会拉着到兵团学习。虽然不是很乐意去,但好在那边熟人多,到了没一会就被塞了不少稀罕的吃食,还谈成了一笔资助。乒团那边承诺,等元旦的补贴粮下来,就给双清山送去一半。这下可以过个好年了。
兴冲冲地带着好吃好喝回到村里,韩建国一路策马奔驰也不觉得冷,快到了的时候脸上有星星点点的凉意,在院门口下了马,雪已经下了起来。牵着马推开院门,江流站在院子正中。
水桶和扁担在一边放着,像是刚挑水回来,下了雪还穿得很单薄,肩头已经积了一层薄雪,站了很久的样子。
“兵团的兄弟给我稍了点饼干,还有一些书,进屋看看吧。”
回应他的是沉到谷底的沉默,连雪花落地的声音都要被湮没。
“一年了。”
去年的初雪,在这个院子了,韩建国没能阻止一场悲剧的发生。
“我想看看她,”江流转过身,“你知道的吧?我能看看她吗?”
韩建国无法拒绝这个请求。忙碌的教书生活并没有让江流忘记那些痛苦的回忆,他只是坚强了些,愿意直面这件事了。
“好,我带你去。”
迎着初雪,二人上了山。荒山土硬,行进艰难,江流看着前面步伐坚定的带路人,双耳有那么一瞬间了聪,只听得到他的脚步声和自己的心跳声。
在一片松树林里七拐八拐的,就到了一个坟包前,雪稀松地覆盖着,连个碑也没有。
“就是这儿了。”韩建国告诉他。
江流开始还有点不太理解,就是这儿?盯着看了一会,终于接受并理解了这个坟包或者土堆的含义,“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不是道歉,不是赎罪,仿佛是没有气力站在坟包前,身体失去平衡,只能跪下了。
不想打扰到他,韩建国退远了些。没听到什么哭声,林子里安静的和来之前一样,江流跪在那儿一动不动,像一尊墓碑,头上肩上都积了雪。
时间冲淡的是记忆,是人心里的感情。但现实存在过的人,即便入了土,她的印记也很难在短时间内从这个世界消失,至少一年不够。
江流梦见了田寡妇。
出事那段时间都没怎么梦见过,一年过去了,曾经鲜活温暖的母体成了梦里人。
梦里的她穿着正红色的嫁衣,红盖头下是饱满的脸蛋,甜甜的笑容,仿佛年轻了几岁,笑盈盈地招呼江流过去。
手里的苹果被握久了,都带着她身上的脂粉香,他甚至能闻到她身上香喷喷的汗味,陌生又熟悉。
他接过她递来的苹果,她又拿出那双亲手为他做的鞋,右脚的后跟绣了一朵红花。
惊醒过来的江流在黑暗中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耳鸣的声音更大了,他在心里默念起那首绝笔词,错错错。
韩建国被他吵醒,光听声音就知道是做了噩梦,拿件衣服给他披上,也没说什么,披上衣服,穿上鞋,出门给火炕添柴火。
转眼元旦快到了,韩建国早早把拖拉机准备好,冬天用得少,打算先开到兵团去,装那说好了的补贴粮。孙建新元旦回家,等他回来的时候,再去兵团把拖拉机开回来。
江流入了冬就潜心研究教材,韩建国也没什么忙的了,也猫在屋里读书,不是兵团的兄弟淘来的,就是江流随手写的东西。
6号是孙建新说好回来的日子,一早在火车站打了电话,说是正在换车去兵团,要是天气好,晚上就能到村里,不然就过个夜,一早再说。晚饭后开始下雪,韩建国估计孙建新要明天早上才能到了。等到11点多,江流抱着书都睡了会儿了,外头的雪也越下越大,韩建国叫醒他,准备睡了。
简单地洗了洗,江流迷迷糊糊地躺下了,韩建国却怎么也睡不着。他有点心慌,偏头看看熟睡的江流,不知这心慌是从何而来。
半睡半醒间,听见外头院门开了的声音,韩建国机警地坐起来,江流翻了个身继续睡。他轻手轻脚地出门,在院里看见了冻成了冰溜子的老三。
披着被子烤着火,孙建新眉毛睫毛上凝结的霜渐渐化成了小水珠,附着在他并不茂盛的毛发上,要不是他还在瑟瑟发抖地打喷嚏,估计还能停留一会。他捧着搪瓷杯子,让里面的蒸汽熏熏脸上的冻疮,然后也顾不得烫,仰头喝了下去。
韩建国在屋子里踱步,根本就坐不住:“到底是靠近兵团还是靠近咱们这边?你跟我说具体点。”
老三吸吸鼻子:“我说了,前半程我开着拖拉机,后半程用跑的,根本丈量不出距离。那大路两侧全程都是小白杨,十几里都一个样,下了雪就更难分辨了。”
“那你为什么不明天早上再走,非要走夜路?”
“我也不想啊!”孙建新委屈急了,“天气预报说明天有大雪,我没吃晚饭就出来了,想赶着天黑之前到,没想到还没走出几里路雪就下起来,根本看不清路了,半路压倒石块上,连车带人,翻沟里去了。”
孙建新心里也很不舒服,这倒霉事儿怎么让自己赶上了?摔进沟里昏了一阵,再醒来已经是鹅毛大雪,拖拉机和自己都被埋了一半,幸好没有受伤。连跪带爬地跑回大路上,自己一个人恐怕是没法把拖拉机弄出来了,只好趁着雪还不大先跑回村里。要不是离开兵团前灌了个暖水袋揣在怀里,还带了几个土豆充饥,他可能就冻死在半路上了。
江流看向窗外,山间里的风裹挟着雪,疾疾地下着,不时变换着方向,发出“呜呜”的声音,很难让人有出门去的想法。
续上热水,江流又给孙建新热了点吃的。韩建国眉头紧皱,惦记着那摔进沟里一车补贴粮和来之不易的拖拉机。
过冬的口粮还够,不是没那一车就过不了冬了。只是那拖拉机,长时间抛在寒冷的野外,本来就是兵团淘汰下来的旧货,这么折腾发动机恐怕要报废了。
“我去一趟,”韩建国做了决定,“至少要去看看拖拉机的情况。”
“这么大雪,你疯了吧!”回来时都冻成冰溜子的老三不懂韩建国在想什么。
“再过一会被埋严实了就更找不到了。”二话不说拿起军大衣就要走,孙建新拉都拉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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