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逝》第8章


解放第一次玩高空跳伞,当他从高处缓缓下落时,耳边是呼呼的风声,眼前的景物变得象飘浮在水面上一般,他感受到的,不是飞翔的快乐,却是堕落的恐惧,仿佛他变成了一个蒲公英的种子,自在是自在了,可是轻飘,没底儿没根儿的,什么也抓不住。
在下落中,解放心里第一个涌出现的念头是:爱军,爱军。
一落到地面,许解放就做了一个决定。
他得下乡去找爱军这死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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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军下乡参加夏收有一个礼拜了。
收高梁是一个累人的活儿,爱军背上的皮都晒脱了一层,腰也断了似的痛,低久了头,猛然一起,眼前就是一片黑麻麻,吃的东西也少,菜几乎没有,有女同学晕倒了几次了。这些,爱军觉得,都可以忍,同学们和老师们也都没有一句怨言,休息时坐在田梗上有说有笑,大家管这叫做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
就爱军闷声不响,心里的那一分气闷,怎么也消不去,梗在胸口,呼吸间牵动心肺。
走的那时候,跟解放堵着气,爱军也早后悔了,可是,也是拉不下脸来和好,眼见着解放那个臭小子先前还有两分意意思思地想上前搭话,后来那脖子梗得比谁都硬,爱军知道,这下子,那个家伙也犯拧了。
蒋爱军捡起半截子高梁杆子,在硬板的地上胡乱划着,心眼儿里满灌的都是解放解放,划出来,便成了解放两个字,爱军突然省过来,往那两个字上吐了一口,狠狠地用鞋底擦去。那双鞋磨得厉害,经不起他这样折腾,终于从中间断成两半儿。
爱军抓起鞋子,想用草绳绑一绑,刚绑好,叭嗒一声,一半儿又掉落下来,爱军灰了心,把鞋子远远地扔了,干脆打起了赤脚。
这一赤脚,坏事儿了,下午再干活儿时,爱军的脚被一根尖尖利的高梁杆刺得血淋淋的,他也没吱声,学着当地农民的样子,抓了把黄土,随便抹在伤口上,血倒是真的止住了,可是到了晚间收工时,爱军的脚就肿起了老高。
爱军到水渠边悄悄地洗干净了脚,穿好袜子,想着睡一觉起来就好了,可是,两天过去了,不但未见好,痛得走路都不利落了,被老师发现。
老师扒开他的袜子,发现伤口已经化了脓,脚面子连带着小腿肚肿得通红发亮。
大家七手八脚地把爱军送到村里赤脚医生那里。
赤脚医生看着那个狰狞的伤口,半天也不敢下手,好容易想起该用双氧水先清理一下,手一抖,半瓶子药洒在爱军的脚上,痛得爱军失声大叫。
最后还是一位学过一点护理知识的老师跟赤脚医生一起,替爱军上好了药,裹好了伤口,送到村长家里去休息。
爱军得了两天休息的日子,半坐半靠在村长家西屋半截土坑上,昏昏沉沉地睡着,自己觉得头上烧了起来,又没有人说,只把滚烫的脸颊贴在坑上,坑面凉凉的,才好受一点。可是脚上的伤却一点没见好,爱军无聊地躺着,迷蒙间,听见院儿里,有人在跟村长婆娘说话,爱军听不太清楚。
下一刻,他的屋子门被人推开了,一个身影站在午后灼亮的阳光里,背着光,也看不清脸。
就只见那个人影快步走上前来,近了时,爱军看着解放那张笑模笑样的脸,新近剪得头发,短得贴着头皮。
爱军闭闭眼,有点儿发蒙。
解放看着心里惦记着的这死孩子见了他居然把眼闭上了,气得叭地一声拍在爱军的脑门儿上:“都大老远地跑来看你了,还跟我置气,煽死你这小王八蛋!”
爱军扭过头去不理他,却有笑意在脸上流淌出来。
真的是解放。
是解放。
解放。
解放揉揉爱军的头发:“光荣负伤了?”
爱军说:“嗯!”
解放搬过爱军的脚,认真地看了半天,咧嘴笑道:“这烂脚,跟猪蹄子似的。”
爱军用没受伤的脚对着解放踢过去,被解放一把抓住。
“要文斗不要武斗。”解放嘻皮笑脸地说:“文斗能触及灵魂,武斗只能触及皮肉。”
爱军笑得咬着牙说:“我不管你的灵魂,我先触及触及你的皮肉吧。”
解放突然收了笑,他的手触到了爱军滚烫的额头。
“起来,”解放说。
“干嘛?才一来就折腾我。”
“我送你去医院。”
爱军有气无力地说:“你当这里是北京哪,最近的县医院也有五十里路。这里的人这点儿小伤没有上医院的。”
解放把爱军搬坐起来:“我背你去。”
爱军把头埋进解放胸口,攀着解放的背,叫道:“我不去,哥,我不去。”
解放愣住了。
小时候,爱军哥长哥短的叫了解放那么许多年,这二年,成长中少年古怪的自尊与倔强,让他有很久都没有再叫过解放哥。
这隔了许久的一声哥,解放心里头珍惜得不知怎么是好,只觉得心肝儿肚腹都作痛起来。
爱军抱着解放,藏了很多日子的惧怕无措全部涌上了心头。
很多夜晚,爱军都会想,这是怎么啦?怎么没日没夜的,心里头都是解放那个坏小子,那一种惦记,熟悉而陌生。
熟悉是因为,六岁起就在一起,那么多日子堆起来,解放就象跟他长在了一块似的。
陌生是因为,怎么会作梦时抱着解放,怎么会贴着他的身子时心会猛跳,怎么会看他拍婆子逗女孩会气堵得不能呼吸。
爱军,其实早被自己吓坏了,藏着的这个秘密,亲近如解放,关爱如母亲也不能告诉,也无法述说。
解放渐渐地觉得自己前胸湿了,火烫火烫的,应该是爱军的眼泪,解放隐约地意识到,这眼泪,不是为了脚上的痛,可是他又想不太明白到底是为了什么,大概是因为前些天闹脾气的事儿。
这么一想,解放觉得顺理成章了,摸着爱军的脑袋嘿嘿笑起来。
爱军把眼泪全在解放衣服上擦干净了以后抬起脸来,解放说:“眼泪跟鼻涕嘎巴全蹭我衣服上了。”
爱军干脆扯起解放的衣襟醒了一把鼻子,笑着倒在坑上。
解放打来一盆湿水,替替爱军擦着身子,擦完了上身,伸手想褪下他裤子的时候,被爱军叭地按住了手,按得死紧。
解放斜了眼,作出轻挑的样子对爱军说:“小时候,不是挨了打就脱下裤子给我看屁股,那叫一个利索,现在怎么啦?哦,”他假假地做恍然大悟的表情:“受了两天农民伯伯的教育,就变得。。。。。。”他想了一下,晃晃手指道:“哦,对了,是那个词儿:矜持了。”
爱军微微笑笑没有作声。
解放换了冷水来,绞了毛巾敷在爱军额头上,凑上去低声地说:“爱军,再叫声哥来听!”
爱军不理他。
解放说:“再叫一声,给你看样儿好东西。”
爱军睁大了眼睛:“什么东西?”
解放在带来的书包里摸索半天,掏出一个手帕包,慢悠悠地打开,递到爱军眼前。
手帕上,是一缕细软的头发,不大黑,用细线齐整地扎着。
爱军看住了。
解放说:“自己的小尾巴都不认识啦?”
看爱军半天不作声,解放接着说:“我妈一直收在我小时候用的课本儿里的,前两天破四旧拿出过去的书来烧我发现的。这我得留着,等着咱七老八十变成许老头蒋老头的时候再拿出来给你看。”
爱军伸出手指碰碰那缕头发,他感到有什么他不能负载的东西温柔却又毫不留情地洞穿了他的心肺。
在那一刹那间,蒋爱军对着心里的那一个念头,举手投降。
“哥。”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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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把爱军接回了北京。
爱军的脚伤发展成了丹毒,一回北京就被解放和蒋妈妈送进了医院。他畏寒,大夏天的,不停地打着冷颤,烧到近四十度,把蒋妈妈吓坏了。
解放在医院的急诊室陪了他一天一夜。
医院里稍微象样儿一点儿的医生都靠边站或是被打倒了,一批护校尚未毕业的小姑娘进驻了医院,只一个吊瓶,把爱军的手背扎得鲜血淋漓,解放暴跳起来骂过去,那边的一个小姑娘也不是省油的灯,与解放对骂半天,把语录念得飞也似地快。
解放说:“我可告诉你,蒋爱军可是地道工人阶级的后代,你敢弄伤他,你是什么阶级感情?什么出身?你走的是什么道路?”
小姑娘这下不作声了,最终把针头准确地扎进了爱军的手背。
到了下半夜,爱军清醒了一点儿,烧也慢慢地退了。
爱军睁开眼睛,解放凑上头去,爱军问:“我妈呢?”
解放叭地打一下他的脑门儿:“就记着干妈,我呢?”
爱军笑起来:“你是谁?”
解放一下一下拨着爱军汗得湿湿的头发,“我不是你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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